07.情意竹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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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不敢再动,却见华川从我的手指间接过我的头发,我这才发现我的发髻不知何时已经松松垮垮地塌在了头顶了。

华川轻轻巧巧地拔下我的一根簪子,手指在我头上摆弄,似乎是在替我束发。

夜晚的竹林里不知道何时开始弥漫起白腾腾的雾气,与此一同开始弥漫的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尴尬,而尴尬的制造者还一点不自知,专心致志地替我捋着头发。

我难以置信地瞪着华川。

几乎是与此同时,尚未定型的发髻如同泼墨的瀑布从肩头垂下来,齐齐落在膝盖的位置。

华川伸出手轻掩住口鼻轻咳了一声,白玉似的手指骨节分明,好看得紧,他缓缓地将右手心摊开给我看,说:“头一遭替姑娘束发,下手不知轻重,弄断了你的玉簪。”

这样近的距离,他说话的时候我能够看见他的脸上浮现出不寻常的颜色,却不能分辨究竟是红是紫还是青。

我默了一会儿,说:“这枚玉簪是拿东海底的玉髓雕的,你见识那么广肯定知道玉髓吧?玉髓在四海八荒的玉石里硬度仅次于我送你的冰玉箫,华川殿下,您是把我的脑袋当成金刚钻使劲的么?”我简直是带着哭腔在控诉他:“我怎么办啊?大晚上的这样出去会被人当成女鬼吧?”

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一股莫名的风十分没有眼力劲儿地闯过来,我的头发一下子就控制不住地纷乱飞舞开了。可想象,如果此时我能够借到尧公主那双魅惑的紫眸,再涂上血红血红的唇脂,在脚底下点缀几颗夜明珠,我会不会像一个妖女?

我正自懊恼着,华川却轻笑了一声,看着我的目光里含了丝笑意,他忽然说:“很美。”

我愣了愣,浓重的委屈控制不住地在心里弥漫了个彻彻底底,我的心上人此生第一次说我“很美”,却是在我最狼狈最不愿意让他看到的时候,而且这种情况还是他一手造成的。

我抹了抹眼睛,对他嚷了一句:“登徒子!”立刻转身跑开。

其实我抹眼睛的时候只是觉得眼睛有些酸涩,没有真正哭出来,然而我一转身,猛地意识到我方才竟然把华川给骂了,我心里想,完了完了,我骂了他,他再也不会理我了。这样一想,眼泪便很及时地落了下来。

被一只瘦削而宽大的手掌握住手臂的时候,不得不说我心中是欢喜的。

华川清润的声音低低地响在身后:“阿黎,你等一等。”

我一边暗骂自己没出息,一边停了脚步。然而回过头的时候,我却惊得几乎要咬掉舌头,我目瞪口呆,颤抖地指着华川:“你……你做什么?”

因我回头看见的是,华川不动声色地摘下腰间的玉佩,然后从善如流地解开腰带。

一个男子面对着一个女子解下腰带,这种情况我是头一遭遇到,但类似的情况我却在话本子里看见过无数遭,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我简直不敢想下去。但如果华川要用强的我该怎么办?我要不要拒绝他?这一刻我无比懊恼,我很有可能会觉得这种情况万年难遇,立刻便从了华川。

真是好羞耻。

然而却未见华川的衣袍落下来,松了腰间玉带,衣袍便宽大起来,登时兜了满满的风,衣袂飘飘,非常俊逸。

一道流光闪过,我眼睁睁看着他解下来的腰带握在手里化作一柄锋利无比的软剑,剑身刻着繁复而古老的花纹,隐隐有凌人的剑气顺着花纹波动,这是一柄绝世好剑。软剑在他手中打了个旋儿,横空朝一棵粗壮的竹子劈了两剑,好端端的一根生长了至少二十年的竹子就这样被华川劈成三段,他手指翻飞,迅速捏了一个诀,中间那段足有两尺长的长得尤其好的便轻飘飘地落在了他手上。

我不可思议地瞪着眼前这一幕,好半天才说出话来:“这根竹子找你惹你了么?”

他淡淡,语气却很认真:“没有。但是我似乎招你惹你了。”

“呃?”我愣了愣,很快宽容而大度地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不计较的……”当我宽容地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忘记了方才是谁羞愤交加扭头就跑。

他却忽然打断我:“方才你哭了。”

我的呼吸一下子屏住,天地间,竹林里,此时此刻万籁俱寂。然而心却跳得那样厉害。我很担心他能够听到我的心跳声。

我摸了摸鼻子,嗫嚅道:“好吧,就算你惹我哭了,可是这和你砍竹子有什么关系?难道你想舞剑来哄我开心?为什么不找一个空旷点的地方呢?”

华川静默片刻,说:“阿黎,你果然是个有趣的小姑娘。”

“……”我说,“可以把‘小’字去掉么?叫姑娘就好了,不必那么客气。”

月光挣脱开密密麻麻的竹叶终于漏下清透的光,铺在新雪上和落叶上有些破碎而迷离,像是欠打扫的样子。华川轻笑一声,低声说:“过来。”他首先抬步,择了一块干净的青石坐下,手里软剑化作一把锋利的刻刀,我对这把变化自如的不晓得究竟是刀还是剑或者是腰带的物什赞叹不已,而华川却已开始低头认真摆弄手上的竹竿。

我完全不晓得他在做什么,索性也挪过来,抱膝坐在他对面盯着他手里的刀具,盯着盯着视线不由自主就开始往上移。由于是低着头,我并不能看清他的神情,入目却被他浓密纤长的睫毛和挺直的鼻梁吸引。我从前觉得华川使剑的时候最好看,此番却觉得他认真地摆弄小物什的样子同样迷人,总之就是怎样都好看就对了。

这时华川突然开口:“今次你见到尧公主了?”

我点点头,这才想起我原来有事要与他商议的,忙忙地说:“之前我们得到的消息说尧公主眼睛不好了,今日见到她,才知道果然不好了,不仅如此,她整个人看起来都颓败不堪的。而且她说,自从她的眼睛失明了以后,便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流不出眼泪?”他闻言抬头看着我。

“对啊对啊,”我一边应道,一边看着他手里的刻刀将粗壮的竹竿儿削成小片,替他操心,“哎你别光顾着抬头说话啊,你注意着点小刀,别割了手啊。”

我这么一说,华川且尚未曾回应,他手里的小刀却开始不安分地震颤起来,刀刃撞在竹片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瞥了一眼,说:“你这小刀怎么了?”

他轻飘飘地道:“你说呢?”

我略略思索了一番,说:“倒像是生气的样子。”

小刀在他的指尖转了个圈儿,只听见他说:“这柄软剑原是帝神脱胎之时的一根毫毛所化,要论岁数,”他顿了顿,“不知道比你大多少轮。”

“这样啊。”我立刻对这柄跟我父君差不多岁数的小刀肃然起敬。

华川接着说:“它虽然岁数大了,却不大成器,使起来也不如承影顺手。但总归也是一柄神器。此番被用来雕竹子它已经万般不情愿,你方才又说让我当心别被它割了手,所以它自然觉得你在蔑视它的灵智。”

“……这柄神器还挺有个性的,”我说,“那你替我跟它道个歉。”

华川轻笑一声,话题转换得飞快:“你是说尧公主自失明后便流不出眼泪?那么若是治好了呢?”

我定了定神,托着下巴慢吞吞地说:“不知道啊。我现在还不确定她这流眼泪一说究竟是真的,还是向我推辞的借口。”顿了顿,我又说:“但总归我们得先把她的眼睛治好。你是没有看见她今天的样子啊,指不定在凡间受了多少苦呢。北极帝若是见了她现在的境况,别说惩罚了,只怕心疼都来不及。”

不多时,他手里的活计就完成了,最后是将手里的东西打得光滑。我定睛一看,竟是一枚簪子!

我心里简直控制不住地欢喜,与华川亲手雕刻的竹簪相比,我原来那根玉髓做的破簪子有什么要紧?此番真是赚大发了。

我不动声色地蹭到他身边,装作好奇地样子凑上前看了看,说:“真好看。是赔给我的么?”

他抬头瞥了我一眼,手里收工的动作不停,嘴里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不是。”

“噢,那再见,晚安。”我扭头就走。

被他一把握住衣袖。

他从背后按住我的肩头,三两下就将我的头发绾了一个简单的髻,动作娴熟得完全不像是第二次替姑娘束发,至此我十分怀疑他方才所说“是头一遭替姑娘束发,下手不知轻重”的一番言论全是在糊弄我。

然后,然后他便将那枚据说不是给我的竹簪轻轻地插进了我的发间。

我就这样怔在原地,指尖微微颤抖,腿也僵硬得不像是我自己的。华川走了两步又回头唤我:“阿黎,走吧。”

出了竹林,我才晓得今夜月色是有多好,清凌凌的月光均匀地铺洒在结了冰的湖面上时,整个湖面像一方巨大的银光闪闪的镜子。

避过了一丛巡防的侍卫,我悄悄地问华川:“对了,今天晚上你为何会碰巧来到竹林里?”本该一见面就问出的问题,我直到现在才想起来问。

他说:“特意出来寻你的,早料到你不识路。”

我立刻很悲愤:“我不是不识路,我是压根儿不晓得皇帝将你们安排住在里哪里好么?我一下子就被带去凤仪宫了,怎么可能知道你们住在哪里?”

他瞥了我一眼,淡淡道:“我以为你必然晓得找一个宫人将你带过来的,再不济也会打听打听住处和方位。”

我说:“我,我是想打听来着,可是一路走过来,连只蚊子都没碰到就在竹林里迷了路。”

华川再接再厉,不动一点声色便让我羞愧得五体投地,他说:“亏了慕白兄晓得你的脾性,眼见着暮色四合仍不见你回来,他便晓得你定是迷了路。”

我说:“那慕白呢?他在做什么?”

这回华川却没有立刻回答我,他抬起手掩唇轻咳一声,好半天他才说:“慕白兄么,兴许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

皇帝将我们三个安排在一处独立的楼阁居住,我借着月光能够看见阁顶所悬挂的一方宏伟牌匾,端然立着几个大字“如意楼”。

如意如意,随我心意,乃是个好兆头。

如果这位皇帝是刻意让我们住在这里的话,至少说明他是真心实意地想将尧公主治好,那么他对她该是有感情的,尽管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我隐隐觉得这种感情说不定只是愧疚。我们这一路走来,眼见着这一处凡世国泰而民安,便知龙椅上坐着的是位英明仁君。古往今来成大事者皆君子,君子之于小人,我认为最大的区别在于君子干了亏心事会心虚,而小人却可以心安理做事,从不计较善恶。倘若皇帝真的负了尧公主,假以时日这件事必将成为他的心魔,即便尧公主放过他,再退一步,北极帝也放过他,他自己的良知也必不能让他安稳度过余生。好吧,其实据我所知北极帝素来眦睚必报,若是知晓了区区一个凡人竟敢欺负他的唯一的小女儿,必会将凡间搅成一锅粥。总之我以上想要表达的就是,君子累于良知,却又安于良知,个中滋味只有本人能够体会。

当然这一切可能只是我想太多,也许这如意楼仅仅是碰巧。不消细说。

在厅内看见慕白,我这才晓得华川所说的“更重要的事”究竟是何事。慕白正打着一柄折扇招摇,八仙桌上搁着一壶酒、一盘鲜果,身侧围了三个花枝招展的小宫女,慕白的脸上春风得意,一派风流倜傥。

好得很,好得很,能将皇宫当成花楼,普天之下我只见过慕白这一个人才。

要论我从前的脾气,此时必定从袖子里捏出一只小纸鹤,向无雪告上一状,说慕白自打来到凡间便径自逍遥取乐,屡次置我于危险而不顾,云云,回去以后罚他喂上三百年秃毛孔雀才算完。但今次我原谅他,全因亏了他今夜的风流,才成全了我与华川的一夜风流。

我鼓起勇气所说的这一句话,就是为了使华川意识到我并不是一个小孩子,这样说不定哪天他蓦然回首,能够惊奇地发觉,原来阿黎是个亭亭玉立的女子了。

然而我未曾听到他的回应,倒是听见极清脆、响在寂静冬夜里显得极突兀的一声“咔哒”。

我闷闷地说:“在我们昆仑,女仙们通常过了两万岁就可以许配人家了。早一些的,万把岁有了心上人的女神仙也有很多。我们昆仑司事的主管,是一个总爱穿灰衣服的男神仙,他的夫人年龄跟我差不多大,如今他们的儿子都会下山打酱油了,个子都这么高了。”我一边伸出一只手比出高度给他看。

他却说:“别动。”动作停了一停,他应该是举着簪子在我头上比划来比划去挑拣合适的位置,漫不经心地说:“所以?”

我鼓起勇气:“所以我不是小姑娘了,我已经可以嫁人了。”

我愣了一愣,鼻子一下子就酸了。我不清楚他说的“有趣”是褒义词还是贬义词,但是他说“小姑娘”,是不是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女孩?我想,我没有哪个男子会对一个小姑娘动心,除非他的爱好比较奇特,而华川一看就不是爱好奇特的人。我还想到,如果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惊华绝艳的尧公主,噢前提是她的眼睛恢复清明,那么华川绝不会说她是“小姑娘”吧?

我想,幸好幸好,夜黑风高的,尽管天上的月亮明晃晃的,却也不能穿过密密麻麻的竹叶将我脸上的表情照得清楚,所以华川看不见我发红的眼圈和鼻头。其实就算他看见了,我也可以说是天冷给冻的。

我这辈子头一遭意识到,喜欢一个人,原来是一件甜蜜又痛苦的事情。他说我“有趣”,我就姑且认为是,在我开始喜欢他以后渐渐变得奇奇怪怪而又莫名其妙,而这种变化究竟是好或是不好,我说不准。我唯一清楚的是,因为心里全都被一个很好很好的男子充满着,我想起他的时候,看着高低起伏、连绵不绝的山脉,看着时而悠游、时而迅疾的河流,看着汹涌澎湃、浩浩荡荡的海洋,甚至看着天边晃晃悠悠悬着的似乎随时要掉下来的残月,看着寒冬冰面上枯败的荷花梗,看着秋日里扑腾着小翅膀的灰蝴蝶,这一切原本美好或是不太美好的事物,全因我喜欢他,开始在我的眼睛里呈现出不一样的风姿,整个世界都变得好看得不像话。

我轻咳了一声,嘴里突然蹦出一句毫不相关的话,我说:“我今年两万两千两百一十六岁了,我不会记错的。”

我能感觉到华川的手顿了一顿,随即又很快开始动作,手指偶尔穿过我的发间触到头皮的时候会痒痒的,一直痒到心坎儿里。他说:“怎么?”

我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有些瞠目结舌:“你……你做什么?”

他说:“别乱动。”

除了心里偶尔冒出来的一丁点儿酸涩,我觉得我的运气还是好得没话说,四海八荒里思慕华川的女神仙能从南天门排队排到北天门,说不定还得打个拐儿,但我却能够朝朝暮暮和他待在一起,甚至偶尔还能一同躲在暗夜里做一件只有我们知晓的事,这样一想真是令人无比兴奋。

我从前纠结于若是他还了我救他的情分从此二人相忘天涯可怎么办,但今夜我却陡然想到了一个更妙的主意。要论起我和华川的能耐,怎么着都是他救我更容易一些,比如说今夜我快要被两个宫人捉住的时候,便是华川随便动了动手指头就救了我。日后这样的机会只会更多。既然他不愿意欠我的恩情,那便由我来欠他好了,届时这些恩情太过于沉重,我便带着我昆仑浩荡的嫁妆将我自己许给他。

相比起假山后的两位宫人离开后我松的那口气,我觉得此时我听见华川的回答松的这口气才是真正松了口气,就像是一场通透的雨浇在炎热焦躁的心上。

这时华川忽然似笑非笑地盯着我,说:“阿黎,你真是个有趣的小姑娘。”

那样的话,真是再好不过。

然而我一回神,却见华川正微微低了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这才发现此番我与他离得是有多近,以至于他清浅好闻的气息能够避无可避地触及我的脸,这时如果我突然起身的话必能撞上他的下颌。

“呃,你这么看着我是怎么?”我一边说着,一边不自觉伸出手将被风吹到腮边的一撮头发别在耳后,然后下一刻,我尚搁在耳朵上未收回的手就僵硬得一动也不能动了——因为华川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竟然伸手覆在我……我耳后的手上?

二人交涉完毕便脚底生风地离开了竹林,我松了一口气,一回头看见华川正微微蹙着眉,是在思考什么的模样。我下意识就问道:“栗妃娘娘是谁?你认识么?”

不过想来他怎么可能认识,他与我一同进的宫,如何能够认识皇帝的女人。这要换了是慕白,必定恶狠狠地对我说:“我靠,花九黎你脑子进水了吧?来,脑子进水单脚跳一跳把水倒一倒,老子头一遭进宫怎么可能认识什么见鬼的栗妃娘娘?”然而我转念一想,我还真不能拿常人的思维来衡量华川,指不定他就真认识呢。可是如果他才在宫里待了半日就结识了一个女子,唔,而且还是一个已婚的女子,这真是太风流了,那我……这样想着,我看向他的目光登时就变得有些复杂,隐隐还带着些悲愤。

好在他抿了抿嘴唇,说:“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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