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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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清醒的时候是中午,没机会验证今天的太阳是从西面出来,还是从南面出来。但还是有很多反常的事情留着给她考究。

首先,小风的长相似乎变了——他原本和自己不太相似的,估计一人的长相跟了爹,另一个跟了娘。可今天他却和小蝶有那么六七分相似。

“哥哥——”小蝶还有些虚弱,扶着门框昏昏沉沉地问:“你的脸出了什么事?”“这是易容术!”小风朗声一笑:“既然我早晚要接手药店,而大家都熟悉了你的音容笑貌,所以我先易了你的容貌,然后每天变动一点——过几天,大家就会用我的形象取代你!”

她明明听见那人恶狠狠地说她“不自量力”,但小萼却说人家以德报怨、不计较小节,送小蝶回家。

也许是吧。

小蝶迷惘地在家里兜了两圈,决定听取哥哥的意见,再休息几天。

终于,她有幸见到了那位以德报怨的仗义书生——景公子。

可惜他们再次相见时,小蝶刚刚吃了自己配的调养药,头脑极度不清醒。

景公子在饭桌上和小风畅谈各地名胜。他自称人生一大愿望是游历天下名山大川——和她那个享乐派的老哥志愿差不多,一个是游山玩水,一个是吃吃喝喝。看他文质彬彬,小蝶实在不能相信他会和自己的哥哥一见如故——虽然两人的喜好略有相似,但怎么看也不像一丘之貉。不过听他们一起海阔天空的闲谈,也挺有意思:一个在介绍各地名胜,另一个补充着介绍当地小吃……

小蝶那天真的很困倦,只能勉强坐在一边支撑着当听众,一点发表意见的力气也没有——大概她这副沉默寡言的端庄形象挺吸引人,她总觉得景公子有意无意地看了她好几次。

小蝶想狠狠瞪他一眼——她确实张大了眼睛,遗憾的是离“瞪眼”还有一点差距。然后,大概是她的眼睑用尽了所有力气,再也没力气勉力张开。

——她就那样睡着了。

女人的直觉说:一定要提防景渊这个人——他眼神中偶尔滑过的掩饰不住的犀利,还有他嘴角那若隐若现的嘲弄的微笑,让小蝶觉得:这个人认识她,或者在很久之前就知道她。他不是在端详一个陌生人,而是在揣摩一个风闻许久的人……

小蝶小心翼翼地猜度景渊的来历,但老天爷却没给她很多机会——景公子很快就离开了雍州,继续他的游历去了。他来告别时,那种若有所指的言谈和神态,让小蝶疑心重重却摸不着头脑。她只能期望这个人不会再出现,不会带来麻烦。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古语太经典。当小蝶再一次在药店正式登场时,已经是发生昏迷事件之后的第十九天。她不得不感叹:如果不是易容术威力太大,那就是遗忘的力量很可怕——现在大部分人见了女装的小蝶,都夸她长得清秀,和她哥哥“周大夫”很像。有些人虽然满腹狐疑,但都会在她老哥天花乱坠一通分析之后服服帖帖。还有疑问的人继续端详下去,都会获得小风声色俱厉的警告。

第二十二天,小蝶的“妹妹”身份稳定下来,再没受到什么质疑。

小蝶很郁闷。

她真怀念主治大夫的椅子——现在,她哥哥正冠冕堂皇地坐在上面,装腔作势给别人看病:“大婶,不要紧,畏风病而已。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擅长的就是治这病。八钱银子……哦,是涨了点价钱。现在药材不好找啦,大家多体谅!——小蝶!给大婶抓药!”

……是的。

她现在成了抓药的伙计!当一个天天治时疫的医生,已经够无聊。现在竟然成了每天抓同样的药的伙计……简直是地狱!地狱!“天理”到底藏在天的哪一块?小蝶真想冲上天去找找,看老天爷是不是没把这东西看好,一个不留神让狗吃了!

小蝶手里恶狠狠地包药,眼里盯着曾经属于她、供她专用的桌椅,心里想着:“我一定要、一定要把它们抢回来!等着瞧!”

怎么办呢?不如让女装小蝶死掉,然后她化身周小风医生的弟弟?再然后,嘿嘿嘿……只要把哥哥处理掉,这个药店就又回到她的手上了!小蝶狞笑着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

“让一让!让一让!”一声粗暴的吆喝冲散了人群。

出了什么事?小蝶看到两个凶神恶煞的差人冲进药店,直冲到小风面前。差人看病用不着这么凶吧?还插队!真是官僚!小蝶心下哼了一声:“给他们好看!”如果她是主治大夫,一定要给这两个人一点苦头。不知道哥哥有没有这种勇气和智慧。

小风瞥他们一眼就埋头写处方,边写边说:“插队的一律算急诊。急诊费是每位四十文。前面这一位似乎有时疫前期的症状,后面那一位虽然很健康,但和有轻度时疫症状的人搭档,最好预防一下。请到那边排队缴费领药。”

“我们不是来看病的。”官差甲叫起来,但听小风说他已经染上时疫,声音也不那么气粗了。“你这儿人来人往,有没有见过这个人?”他“唰”的展开一卷图画。

小蝶努力张望,看清了图画上的头像——这不是……

她心里打起了小鼓。这不是她哥哥吗?怎么头上给冠了“通缉”二字?!

她心惊胆战地扫了哥哥一眼——他的易容术让他看起来和小蝶很相似,但和画像上的人不怎么接近。

小风淡淡扫了一眼,平静地说:“差爷,您太为难我了。我每天看的人没有三百也有两百!哪儿能记住每个人的长相?不过您既然提出来,我从现在起为您留心。”

“官差老爷!”小蝶从柜台后面绕了出来,装作好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人是干吗的?会不会很凶恶?”

“那倒不至于。”官差乙口气略为缓和:“各位乡亲不必惊慌,此人不过是个江洋大盗,涉嫌上个月十五晚上,威远王府的窃案。他倒是还没伤过人命。请各位乡亲留心。告发此人形迹的,有赏银五十两!”他吆喝一嗓子,办完了公事,凑到小风跟前压低声音问:“周大夫,我不会染上畏风病吧?您知道:我要是病了,就得停职。我家里老婆孩子还等饭吃呢……”

小风故作同情地叹了口气:“畏风病不会跟您讲人情,不过我不能不看情面我送您五付药,您自己连喝三付,老婆孩子一人一付预防,我保证您好得干净彻底。”“谢谢您。”官差笑呵呵走了。

小蝶却笑不出来——上个月十五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

她几步走到主治医师的席位,拎起小风的后领,一直把他拖到后院。她早想这么做,可没想到是出于这个原因。一关上门,小蝶就沉下脸:“我们不是说好谁也不干了吗?!”

“你好像忘了——先打破这个约定的人是你!你三年前偷了琼华液,所以才被赶出师门。”

“别翻老账!”小蝶又检查一遍关好的房门,压低声音冲哥哥怒吼:“你来雍州的第一天就去王府行窃?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她焦躁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发着牢骚:“我早猜到你这一路游历,少不了到处‘借钱’,但你突发什么奇想?竟然去……哎呀,我算知道你——你的易容术真是一石二鸟,既觊觎我的药店,还逃避人家通缉!”

她喘了口气,厉色道:“你偷了什么?赶快送回去!我知道衙门的办事效率。他们巴不得早早结案。只要你把东西送回去,他们乐得把这事儿当无头公案,草草解决。”

“送不回去了。”小风吞吞吐吐地回答,“被我用完了。”

小蝶倒吸一口冷气:“用……完了?你、你偷了什么?”

“黑芭蕉。”

“黑——芭——蕉!”小蝶想尖叫,但终于忍住了,结果这一口气憋得她差点断气。“你要黑芭蕉干什么?”

小风吞吞吐吐地回答:“景公子说,你的病要用黑芭蕉。咱们店里没有,我就去王府的药材库里借了点。等咱们有了马上还他——谁想到他们这么小气,连这几天也等不了。”

小蝶狠狠在哥哥头上一敲:“我们这辈子也未必能搞到一撮黑芭蕉!难怪我觉得醒来时,身上有乱七八糟的味道。”小风连连点头:“白地莲、黄罗汉、黑芭蕉、紫门莛、银筱叶、绿丹菘、红水淞。”

“就这些?”小蝶看到哥哥肯定的眼神,跺着脚叫起来:“哥哥,你上当了!黑芭蕉一定要用六环香做药引,没有六环香,它的药性根本发挥不出来。我早就觉得那个景渊不是什么好人,没想到他竟然陷害你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小风被她说得有些心虚,喃喃分辩道:“陷害我们能有什么好处?他也只是听到的偏方。再说,你不是好起来了?”

小蝶摇摇头,极力想也没有头绪:“那个人一定不简单!一定!”

他们双臂环胸相对沉默。小蝶终于也想出一石二鸟的好主意:“你这几天不要抛头露面。我们就说周大夫辛劳过度,需要休息。”

“药店怎么办?”

“不是还有我吗?”

“你行吗?”

小蝶用力抛给哥哥一个大白眼:“你以为这药店是谁开的?你乖乖在后院闭门思过吧!”说罢,她理直气壮地看诊去了。

午后的清风扫过小蝶微润的眉梢,并没有带给她轻松的感觉。

她默默和面前这个大叔对视,心底深处感叹了一句:世界真的不一样了。

她终于大言不惭地坐回她曾经的专座。然而,她再也不是那个令人仰慕的医生——虽然除了外衣和发型,她没有改变。

等着求医的人默默排着队。队首这个大叔,和她已经对视了三刻。没人主动和小蝶说什么。她的脊背和手心在他们不信任的目光中湿润。

“咳、咳!”小蝶清清嗓子,“这位大叔,看你的脸色微白,似乎是轻度的畏风病。”那长相愚钝的大叔呵呵一笑:“周姑娘,你想学你哥哥?这看病可不是小姑娘办家家酒。别胡闹了!”

谁胡闹了?小蝶委屈地抽了抽鼻子,偏头去看后面那位大哥。“这位大哥,你的样子……”

人家连话都不让她说完,拧着眉头打断:“周姑娘,你哥哥什么时候来?”

小蝶还没回答,就听到人群发出欢呼:“周大夫来了!周大夫来了!”

在众人热切的目光中,小风从大门走了进来。显然他听说了药店的尴尬局面,望向小蝶时带着一脸装出来的无比遗憾的样子。

“周大夫,你的身体不要紧吗?”热情善良的群众们问。

“我是神医,怎么会被小病摧垮?更何况,还有这么多需要我的人。”小风大义凛然向人群挥手,说:“大家保持良好的秩序,我很快回来。小蝶,我有点事情跟你说……小蝶!”

小蝶已经离开了座位,怒气冲冲奔后院去了。

“小蝶?”小风一边敲门,一边透过窗纸上的小洞偷看:他妹妹似乎躲到屏风后面生闷气,刚好看不到。不过她怨恨的声音传出来,把门板震得喀啦啦直响:“走开——我再也不想看见你!我的人生被你毁了!”

“有那么严重吗?”门没有闩上,小风径自进屋绕过屏风,来到妹妹床边。小蝶早抱着枕头严阵以待,小风才露面就被结结实实砸了一通。“你把我所有的乐趣都夺走了。你走!把我的生活还给我!”

“唉呀唉呀!”小风夺过枕头扔到一边,好言安慰:“妹妹,我知道你最近很无聊。我面壁思过的短短时间里,想到一个很美妙的计划。想不想听?”

小蝶擦了擦眼泪,闷声闷气问:“是什么?”

“咳咳。”小风清清嗓子,面部显出比较正经的表情,缓缓地说:“妹妹,你真诚的关心和智慧的提醒,让我意识到自己在犯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我实在不应该仗着自己有一点点的小本事以身涉险,更不应该整天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妄想从恢恢的天网中逃脱。最最不应该的,就是不该让你受到连累……”

“稍等。”小蝶打个手势打断他的话,不耐烦地问:“请你告诉我,抒情已结束,接下来的一句就是主题。”

“你说的完全没错。详情如下。”小风把妹妹按在椅子上,又是一声欷歔:“我答应过你,凡事要考虑到你的感受。于是,我从你的角度重新审视了雍州——这里是我们兄妹创造历史的地方。然而历史总要被一页一页翻过去,畏风病也是如此。它本来是个神秘的怪病,现在有了名字,有了治疗方法——它的历史使命差不多结束,已经不能满足我们的探索精神。”

“哥哥……”

“别急,马上就是尾声。”小风不准她插嘴,很煽情地说:“我们是不是应该迈向更多彩的未来,走向崭新的生活,书写全新的篇章?”

“原来你的美妙计划,就是畏罪潜逃。”小蝶叹了口气。

小风挠挠头:“不要讲得那么难听。我们出来跑江湖,要用江湖说法——‘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怎么样?我现在就动手帮你收拾行李,很快就能收拾完。”

小蝶摇摇头,拉着他的手来到门前。拉开门,外面的小院里,阿牛正帮张氏提水,张氏正把洗好的衣服挂起来,冯骏招呼小萼到店里帮忙,赵兴在腌菜。

“我以前独自一人,遇到一点挫折,立刻选择逃走。因为我嘴上倔强,心里害怕,怕一个女人势单力孤会吃亏。”她看着那些人,说:“也因为,我走过十几个州县,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他们明知我的缺点,可是容忍。他们也知道我的优点不过如此,可是仍然为我骄傲。我不想搬了。我想和他们一起留在这里。”

小风默默地与她并肩站了好一会儿,终于气馁:“我是你哥哥,可你选他们?”话出口之后他有点后悔:过去的三年他对她太放心,知道她一定能凭着医术和小聪明活下去。真的走投无路,她有开门撬锁的本事,不会饿死。他逍遥自在没有找过她,没有想过和她一起吃点苦。她一个女孩子孤零零地过了三年,直到遇见这群人。他们的意义也许真的比他更大。

小蝶想说什么,小风生怕她说出来的正是自己想到的,急忙制止道:“别说了。闯祸的是我,本来就不该要求你跟我一起走——我走。”

小萼一口咬定:那夜光线暗淡,所以小蝶把那位公子的血色看错了。“世上哪儿有紫色血液的人?他下次来的时候,小蝶姐自己去看。反正他现在和周公子是知交了。气味?”小萼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他身上没什么奇怪的气味啊!”

小蝶自己也开始犹豫,是不是记忆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其次,小蝶觉得自己的身体状况似乎有些反常。

她从小没生过什么病,不知道大病会是什么感觉。然而她这种反常怎么想也不像生病,倒像是——中毒。她给自己看了看,却找不出中毒的迹象。

再次,小萼的讲述和小蝶的回忆似乎有些许不同——她们两人当中,肯定有一个因为惊吓过度,对细节记不清。

阿牛愣了愣,听到跨院那边传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他问:“你老早就和残萼商量好?你们故意把小蝶说得那么差劲?”

冯骏背着手绕了出来,没有直视阿牛的眼睛,似乎是轻声地自言自语:“我真希望,小蝶永远都是一个为自己的生活拼命努力、不相信江湖存在的女孩儿。”

哦,对了。这家伙的医术没学几成,歪门邪道倒是精通不少。这些把戏通常不会用在好地方,这次竟然要用来窃取她的店!真是狼子野心!小蝶心里头模糊地转了几个念头,没力气跟他发脾气,只是鄙夷地讽刺:“这几天辛苦你——治死了几个人?我们药店的牌子没被人砸了吧?”

“怎么会有那种事!”小风拍了拍胸脯,“来的人都是畏风病,又我这个货真价实的周小风把药一卖,他们就美滋滋走了,一点问题也没有!你再多休息几天也没关系。”

在微微泛白的晨曦里,这个院落格外安静。每个人都屏息凝神去听小蝶房中平稳的呼吸。

小蝶可不知道别人有这么多烦恼。她只知道,自己昏睡七天,醒来之后,世界似乎不一样了。

“祐哥!”小萼叫出阿牛真名的一刹那,仿佛也恢复真实的自己,一点也不像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她恳切地说:“小蝶很优秀,可我们并不缺优秀的人。你要真为小蝶好,就替她想想什么事对她好、什么事会害了她!”

阿牛摇摇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宗主要我们下个月决断——小蝶迟早要知道我们是什么人,我们迟早要让她失望。”

“残萼,你是不是嫉妒她的本事,故意在宗主面前诋毁她?”阿牛的脸色也更加不善。

小萼那张孩子气的脸涨得通红,跺了跺脚,声音颤抖着说:“你何必把我想得那么不堪?就算你觉得她好,也不必在给宗主的密报里夸她呀!你就不能多说两句坏话,让宗主以为她是个庸俗的市井小民,不再惦记她?你……你就不能让小蝶过她自己的日子?”

“唉——”门边传来张氏的叹息:“我真希望,时间就停在今天!”

“别傻了。”黑暗中闪烁着点点亮红的火星——赵兴在小院的角落里磕了磕烟管,说:“我们还有自己的事,总不能一辈子窝在这小药店里。我早说既然来骗她,就不该对她好。现在好了,谁也不知道这戏要如何收场。要是宗主多给点时间,大家还能从容脱身。”

“一个月……谁能知道一个月后的今天是什么样?”辛祐重重地把头靠在墙上。

景渊离开的时候,已经和周小风成了非常投机的朋友。小风执意要和景渊到客栈把盏夜谈,把照顾小蝶的重任一股脑扔在了张氏和小萼身上。

小萼帮小蝶洗净药渣,轻手轻脚阖上房门,忽然看到阿牛默默靠在门外。她一愣,陪着笑问:“阿牛哥,再不睡天就要亮了,你怎么还杵在这儿吓人?”

阿牛没笑,反而冷冷地问:“凭良心说,小蝶待你怎么样?‘冷血无情’就是你对她的评价?”小萼脸色一变,咬了咬下唇,沉声道:“宗主把我的密报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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