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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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小蝶不是嫌银子多了太重的人。只是别人喝五六剂药,多严重的畏风病也能好一大半。他们天天杵在这儿,让不知道的人看见,还以为她周大夫的药不灵。这是对她的医术的负面宣传,必须制止。

“你想到什么点子?”阿牛看到小蝶的眼珠在上下左右乱转,忽然觉得自己脊梁骨发冷。小蝶眨巴眨巴眼睛,笑了:“那几个糟老头子,等我闲暇的时候再想办法。”说完,悠然自得地开始享受美味午餐。

张氏吃饭心不在焉,发表意见:“周大夫,店里还堆着一大队人,你不赶快吃完饭去看看?”小蝶挑了挑眉:“饿着肚子晕晕乎乎怎么能看病?吃饱饭有利于我做出正确处断。”

“周大夫!”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扯住小蝶的衣角,“您去看看我爹吧——我爹病得很严重。”

“哦?”小蝶的眼睛一闪,连忙问:“有多严重?”

“我已经排了两天队。来之前我爹时睡时醒,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小男孩眼中泪光闪闪,哀求道:“你救救我爹!”

时疫中晚期症状。小蝶一听,眼里的光芒消失了。还以为终于遇到一个有创意的病,没想到不过如此。她看了看安静下来的人群:那些人眼中分明闪烁着投机的信号。只要她主动开口去这小男孩的家加班看病,他们一定会围追堵截,让她在雍州四处奔走为民服务,直到她拖着劳累过度的身躯晕倒在家门前……他们才不管她的肚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咕噜咕噜”叫唤,就算她累死,他们也只会用“鞠躬尽瘁”这种老掉牙的词发挥成一篇空洞的墓志铭。

小蝶浑身一哆嗦,被自己饥饿时的幻想吓一跳,一眼瞥见了订在墙上的《声明》——第一条就是“不出外诊”。于是她坚定了立刻去吃晚饭的信心。小蝶拍拍小男孩孱弱的肩头,温和地微笑着说:“小弟,周大夫是个讲究原则的人。我的生活就像日晷一样刻板稳定——也许你不能理解。总之,我绝对不会在打烊之后再多看一个病人。这个先例一开,周大夫的生活就完蛋了。”

小男孩的目光从诧异渐渐转成了憎恶。“你的良心到哪儿去了?”他把手里的纸片往小蝶脸上一扔,流着眼泪跑了。小蝶看着那皱皱巴巴的纸头:上面那个“柒拾贰”已经被汗水抹得脏兮兮。

“没良心?”她听到这三个字时有点吃惊。

毕竟,这是第一次有人公然揭发这个事实……

这个季节赏星星不大合适,淡淡的凉意让小蝶的四肢麻痹,头脑却愈加清晰。

“小蝶,怎么还不睡?”阿牛的声音一如既往,淡淡的不起波澜,却有着独特的关切。

“他凭什么说我没良心?”小蝶扁了扁嘴,还在愤愤不平:“我从没害过人。我开的药方哪个不是简单有效,力求让他们花最少的钱、实现最显著的效果?他们请我看病是真正的物超所值!难道只要有人在排队,我就该不吃不喝不休息,赔上我的健康为他们奔走?难道看到人家衣衫褴褛神情可怜,我就活该赔本免费赠医赠药?我奉献就是理所当然?我的药材不是白花花的银子买来的?我按正常人的标准来劳作,满足不了他们的要求就该被人骂‘没良心’?我又不是上辈子欠了他们!”

阿牛听了她的长篇大论,许久才咳嗽一声,说:“小蝶,我不像你这么嘴巧。我只知道‘医师’这个行业比你想象的神圣。你常说自己不是圣人,但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你就得让自己配得上‘医师’这个称号。”

“什么?”阿牛还没继续抒情下去,就被小蝶的尖叫打断:“叫‘医师’就得向圣人的方向努力?那我改天学江湖上的某某某,改叫什么什么‘观音’,是不是还得割自己的肉去赈济灾民?”

阿牛无奈地摇摇头:“我问你,你为什么喜欢听说书?因为人家在夸你。人家为什么夸你?因为他们觉得你是了不起的好人。你别一脸不屑,好像不在乎。我再问你,为什么人家骂你一句,你就睡不着坐在这儿看星星?你虽然装作大大咧咧,其实也不希望惹人讨厌。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不是自己吼一声,大家就认同。你是想高高兴兴听说书,还是想天天睡不着觉,由悠悠众口来决定,但第一步绝对是你自己迈出的。世上只有你自己可以影响他们的口、他们的看法。”

“可是,我、我开店是要养活自己,辛辛苦苦赚钱容易么?”小蝶的气焰不像刚才那么嚣张,啜啜道:“想被别人夸两句,就得吃亏?”

阿牛又摇摇头。“你要是求利,就更要重名。名利、名利,‘名’为什么放在‘利’前面?因为‘利’买不到‘名’,‘名’却可以带来‘利’。你知道顺元、圣元、合元三堂为什么医术平庸,却能屹立几十年?”

小蝶斜着眼看了他一眼,“我和他们可不一样。我赚的不是亏心钱。”

“既然你的本事货真价实,为什么不搏一个相配的美名?”

冯家的破门板处处漏光。阿牛小心翼翼地拍了拍,生怕一个不留神,把这朽木砸个大洞,惹恼了上面贴着的褪色的门神。

开门的是个小男孩,他红红的眼睛一眼看到小蝶尴尬的微笑,立刻流露出不友好的态度。

“冯小弟,今天是我不对。”小蝶谄媚地微笑着,心想既然要演戏,不如演得分量十足:“我心情沉重,也不该拿你当出气筒。让我看看你爹。你放心,我出马准保有救。”

“你来晚了。”男孩儿的声音还带着嘶哑。“我爹刚刚不在了。”

“多久了?!”小蝶的声音立刻提高八度,心脏咕咚咕咚跳起来,手忍不住摸到怀中那个从不离身的小药瓶。

“不到一刻。”男孩儿抹了抹鼻涕眼泪,声音充满怨恨。

“不晚不晚!”小蝶喜笑颜开,摸着怀里那个带着她的体温的药瓶,手指愉快地颤抖起来。本来只是想出个外诊挽回声誉,竟然让她遇到这个好机会——她的还魂丹炼成三年,一直没有用武之地。

小蝶毫不客气地迈步进门,一眼就看到几块木板上躺的男子。他还很年轻,不过三十来岁,但身躯却憔悴得很。小蝶没细看,手往他心窝里一摸——还没凉透。她忙把还魂丹往他嘴里一塞,从药箱里摸出金针,飞快地左扎右扎……

小蝶抽空感激地仰望上苍——冯家的破房顶刚好给她留了一块天空——她抽抽鼻子,忍住了泪水,心中默念:“老天爷,以前小蝶不信您,是我做错了。好心果然有好报!您真是赏罚分明,我才动了善念,您就送了一个这么完美的病患——我决定了!以后要做好人!”

小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忙活起来。过了好一阵子,昏暗的灯光里,青年睁开眼睛。“爹!”男孩儿欣喜若狂,跪在父亲的床边,泣不成声。

“周大夫,做赔本买卖的感觉如何?”阿牛碰碰若有所思的小蝶。

小蝶只是看着那迷惘的父亲和又哭又笑的男孩儿,嘴角轻轻抽动,声音几不可闻:“嗯,好像……还不错……”

“说到周小风医生,嘿,那医术真是说书的嘴也说不出来的好!俗话说‘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说这话的人,定是没见过周大夫!话说雍州有可可怜怜的父女俩,父亲冯骏不过三十二岁,早年丧妻,连年科举不中,一个人拉拔着女儿小萼长大。父女俩来本地投亲不遇,冯骏只得靠代写书信、卖字画过活。”说书的唾沫横飞,又有了一段新传奇——《冯萼为父求医,小风夜施神技》。

小蝶换了身女装,戴着大斗笠,蒙着头巾,仍旧缩在她的专用角落里偷笑。回想起来冯氏父女上门道谢时,自己的表现还真是不够潇洒。

“父……女?”小蝶知道小萼是女孩儿的时候,惊讶地长大嘴巴。小萼的眼睛灵活地转了转,说:“女孩子帮不上爹的忙!小萼想当男孩儿,给爹分忧!”

小蝶忽然觉得懂事的孩子很可爱。她摸摸小萼的头,很贴心地说:“女孩儿也能做很多事!小萼以后一定有出息。”

“周大夫活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冯骏梳洗干净,是个文质彬彬的才俊模样儿。他一躬身,诚恳地说:“有用得着冯某之处,周大夫尽请开口,结草衔环在所不辞。”

小蝶文化水平低,“结草衔环”这几个字够她琢磨一阵。不过头天晚上她已经想好了:泰安堂成员的总体文化水平比较低,写个告示都很没水平,既不利于树立形象,也不利于日后扩大发展。这个冯骏貌似读过不少圣贤书,正是目前需要的人选。

她想问问冯骏能不能背出一百个药名,就听冯骏很害羞地说:“起初我偶染畏风病,仗着自己念过两本救急方,胡乱熬了几副药……结果耽误了医治,越来越糟。”

小蝶的眼珠转了转,笑嘻嘻地说:“冯大哥,既然你有少许基础,来我这儿怎么样?至于小萼,我看我俩挺有缘,不如在我这里先学个徒,长大也好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

小萼的眼睛一亮:“周大夫,您收女孩子做学徒?女孩子能学医吗?”

“有什么不能?”小蝶耸耸肩,“你要有心学,还真得从小抓起、尽早起步。小萼,你多大了?”

“十二。”

“喀。”小蝶的下巴很没气质地响了一声。“十二?我、我以为你顶多十岁。”

冯骏脸红了,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家清贫,小萼生来单薄,所以身量一直小。让周大夫见笑了……”

小蝶没笑,双手抓住小萼的肩膀,严肃地说:“小萼,十二岁是大人了。你不是一直想分担父亲的重任吗?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你来做我的丫鬟或者书僮,看你是想穿女装还是男装。”

没等小萼回答,冯骏好像憋不住很强烈的笑意,慌忙一躬到地连连说:“周大夫,您免费送药让我调养,现在更是给了我们父女生路。不知我们父女上辈子积了什么德,才能遇到您。”他一抬头,笑得无比灿烂,眼里分明是感激的泪水。“周大夫您是名副其实的活菩萨!”

这么快就晋升“菩萨”级了?这是好话,但小蝶听了,心里有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不痛快。明明是她赚到两个廉价劳动力,还被人三跪九叩。小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自己占了不该占的便宜、欠了人家什么。

“冯、冯大哥,你别这样。”小蝶一边搀扶冯骏,一边结结巴巴地说:“在家靠亲戚,出门靠朋友。我周某虽然没什么大贤大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觉悟还是有一点……”

的确——此刻她才发现,自己有很少很少的一点。

自从成为泰安堂成员,冯骏开始努力学习成为一名大夫。他对他那两本来路不明的救急方十分信赖,常常在小蝶开出的药材里添加诡异成分,希望药效取得突破性成功。结果合出来的药常有致命危险。看在他好学钻研的份上,小蝶原谅了他,一一指出错误并纠正。

小萼深受她爹的毒害,对莫名其妙的配方十分推崇,常常在小蝶的洗头水洗澡水驱蚊水美白水里添加增效成分,希望水水们脱胎换骨成为神水。结果导致所有的水变成毒水。看在她敢于实践的份上,小蝶原谅了她,加药中和了毒性。

终于,磨合期过去,他们看小蝶的眼光越来越尊敬。和街坊聊天时,他们和阿牛一家一样,开始把小蝶称为“我们家周大夫”。

小蝶在他们尊敬的目光和亲切的口吻中沾沾自喜。她忽然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更了不起的人,真正配得上他们的尊敬。

“下一位!”小蝶满怀期待地吆喝一声,希望下一位患者能得另一种疾病。遗憾的是——还是畏风病。直到太阳下山她也没有新发现,只好沉重地叹口气从桌子后面站起身,舒展一下四肢,对不见减少的人龙吆喝:“各位父老乡亲!周某今天打烊了,大家明日起早!”

人群并没有散去,开始发号码。维持秩序是觉悟高的群众的工作,小蝶耸耸肩,自顾自收摊。

小蝶没受过正规医师的职业道德教育——她只是一个隐居的武林医师的弟子。而这个武林医师似乎只教给她一件事:在想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之前,先想清楚,你救的人可能就是日后要你命的人。毕竟“以怨报德”不是什么新闻,除非手段残忍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不然江湖上都懒得用它来当反面教材——先例太多。

任绯晴的这种心态没有直接写在药宗教材里,但时常溢于言表。药宗弟子天天耳濡目染,总会受到潜移默化。渐渐,药宗弟子和小蝶一样,养成两个习惯:第一,不对患者投入感情。第二,对患者极其怠慢。对他们来说,治病的最高目标不是赚钱,不是出名,不是发善心积阴德,而是——证明自己有实力。

小蝶离开药宗已经很久,但习惯的力量很强大。在攻克畏风病之后,她证明了自己的实力,治病的乐趣减少很多,越来越消极怠工。每次午饭之后最扫兴的事,就是看到门外那条长龙。

然后某天午饭时间,小蝶正在啃冷馒头,又闻到一股药香。她二次爬上墙头,看到赵兴正用很多草药炒一盘牛柳。看到小蝶垂涎三尺的模样,他腼腆地一笑:“营养又防疫。”

劳动人民的智慧再一次震撼了小蝶。小蝶当即决定:雇他。

她满怀期待地问阿牛:“你有啥秘技?”阿牛憨憨地挠挠头说:“没有。”

张氏蹙着眉头说:“我看人家都挺心急。”“他们心急有什么用?要是心急有用,畏风病早被治好了。”小蝶耸耸肩,“放心放心,我马上就吃饱了。”

张氏还想说几句公道话,但看看小蝶毫无思想觉悟的样子,最终放弃。

“对了,那几个人今天又来了。”阿牛一面说一面在门口拍打身上的灰尘。

又来了?小蝶皱皱眉。那几个人其实是雍州三老头药店里的伙计,每天排在队伍里买药。小蝶知道,他们的老板准是买了药回去研究她的配方。天天熬夜来排队,就证明那三个没用的老头儿还没有研究结果。

小蝶惋惜地叹息:“那我不能雇你。”阿牛又憨憨地挠挠头,说:“可我现在能背一百个药名了。”他说完开始背。有点磕磕巴巴,但的确背出了一百个——从此他成为泰安堂伙计。

有时候张氏会自作聪明,为了洗衣时保持颜色,把一些乱七八糟的花啊草啊加在水里,完全不知道那些东西会引起皮肤病。看在她很努力成为一名医药界洗衣妇的份上,小蝶宽大地原谅了她,用自制中和剂解决了问题。

直到有一天,小蝶抽出看诊的空隙搞个人卫生时,闻到一股药香。她爬上墙头,看到隔壁张氏在洗衣水里放了一大桶白贝花熬的汁。在小蝶诧异的目光中,张氏豪爽地一笑:“漂白加消毒。”

张氏的特长得到加分,小蝶当即决定:雇她。

有时候赵兴会突发奇想,在菜肴里加一些稀奇古怪的香料,完全不知道那些香料会引起心悸目眩。看在他很有创新精神的份上,小蝶宽大地原谅了他,用自制解毒剂解决了问题。

终于,磨合期过去,泰安堂成为一个互敬互爱的大家庭。

这天小蝶听完评书,和阿牛三转两转绕到了泰安堂后门。前门太拥挤,甚至有人带着铺盖连夜排队,还自发组织起来发号。据说有些人领了号之后回家睡觉,为了保证排队的都是真正付出辛苦的人,这号一个晚上就得换发三次。

不知从几时开始,怪病有了名字,叫做“畏风病”。意思不是生病的人怕风,而是这病怕周小风。现在雍州最离谱的故事就是:在家里供一副周大夫的草药,瘟神三年不敢上门。即使家里没病人,人们也要来买药辟邪。

想到在这个年纪就有了以自己的假名命名的疾病,小蝶觉得比较满意。

雍州无数男女老少以能在周小风的泰安堂就职为荣,但小蝶面对成功给自己定了严格原则:高标准,专业化。药宗里一个烧火的丫头也会熬几锅补益理气的药汤。小蝶的目标是超越师父,因此希望泰安堂一起步就是一个专业的团队。她拒绝了背不出一百个药名的人——也就是来面试的所有人。其中包括极力想报恩的阿牛一家。张氏自告奋勇当洗衣妇,赵兴毛遂自荐当厨师,但衣要贴身、食要下肚,小蝶对此非常谨慎,宁可辛苦一点也不愿假手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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