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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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岁的时候,师父看她能懂不少事情了,就语重心长地教导(间以声色俱厉的威胁):“江湖是个可怕的地方,千万不能踏入!否则,想脱身很不容易。譬如师父我,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好不容易跟江湖人士断绝往来。所以你们作为我的弟子,绝不能和那些江湖上的人有牵连!”

——说白了就是不让她结交江湖人士,免得把师父也拖下水。但她师父带孩子的经验不足,没发现小蝶小朋友在那个年纪既好奇又逆反。

小蝶趁着她哥哥要去昆仑山寻药的机会,死缠活缠,终于得到师父的许可,去帮哥哥的忙,顺便出去见世面,再顺便,让险些被她吵疯的师父享受一段时间的宁静。

他面色红润、体格强健,从前看到后,从头看到脚,给谁看也不像有病的样子。但是——俗话说得好,“于无声处听惊雷”嘛!小蝶知道,这次让她遇到一个活宝。

“咳、咳!”她装模作样咳两声,迈着八字步绕着中年人转了两圈,假惺惺地说:“这位大哥,请恕小女子直言——看您站立的样子,左脚脚趾蜷曲,右脚脚根微抬,似乎是中了苍月流星散,下肢日渐酸胀所致;听您呼吸,三长三短,似乎心肺如针刺,必是中了红霄丹的剧毒;苍月流星散和红霄丹二者相生,如若中毒,顷刻毙命,但您却仍有一息,可见是服用了霜箭强行压制……”

她的高谈阔论还没打算收场,中年男子“咕咚”一声跪在她面前,眼泪汪汪,流出来都是蓝色,声音哽咽哀求道:“姑娘如此博识,必是药宗弟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望姑娘救我!”

他蓝色的眼泪让小蝶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倒退两步,失声叫起来:“你、你还吃了九头葫芦草?!”

中年人泣不成声,连连点头。

小蝶深深吸了口气,仰望上苍,展露出由衷的微笑——它终于,为她送来一个真真正正的考验!低下头,她的神情恢复了庄重。“这位大哥,”她缓缓地、虔诚地说:“医者父母心,我这里有一颗九转白玉丹,可解天下奇毒,您先服下。”

那中年人却含着泪摇摇头,“姑娘有所不知,我身中多种剧毒,相生相克,如不能同时化解,必然突发,要了性命……”

“你信不过我?”小蝶立刻拉长了脸,凶巴巴瞪着这个有眼无珠的家伙,“我的九转白玉丹可是能解二百三十五种毒药的天下至宝!你不吃怎么知道它不能同时化解你身上的毒?”——这时候她的目的已经很难说。据她师兄师姐事后估计,她多半是想试试自己的解药到底有多大功效。

“可是我中的毒还有孔雀灰、北风膏、三元金丸……啊!你让我说完……”

“那些都是小意思!”小蝶毫不客气地把白玉丹往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嘴里一扔,“三日内不得饮酒,五日内不得吃荤——回家去吧!”

可是……治疗的后期反应和预计有些差别。

这个中年人应该间歇性手脚抽搐三次,出一身冷汗,然后如同脱胎换骨一般,对她顶礼膜拜、千恩万谢后离去——这是小蝶的期盼。但他却“嗵”一声仰面栽倒,牙关紧咬,嘴唇发青,右手左脚的指甲出血。

小蝶的脑子“嗡”一声,陷入浑噩——他竟然还中了“山北水南”那种珍惜的毒药……

“我的天啊——那种稀世之宝,你到底是在哪里搞到的?”小蝶手忙脚乱把他扶到阳光下。“山北水南是纯阴剧毒,没有四五十年,绝对炼不出来。竟然让你遇到了。我都不知道是不是该跟你说‘恭喜’……不过你运气真不错,我师父有解药,而且和我的九转白玉丹完全相容,不必担心!”

她知道,这话完全是说给自己听——那中年人已经翻白眼了……

小蝶来不及和师父汇报,一溜烟跑到素霞洞禁地,用一根银簪开了十六把锁——这奇妙的天赋不知来源何处,她曾经打算,有朝一日如果离开药宗门下,就去当闯荡江湖的侠盗。

最后,她把一小瓶比香油还粘稠的粉红色液体倒进中年人口中后,算算时间刚好。过了不到一刻,那中年人果然幽幽转醒,似乎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肆无忌惮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嗝,茫然地看了看小蝶。

小蝶松了口气:“这次没问题了——胸肺里的秽气都清空,六个时辰之内呕吐一次,就万事大吉了。”

中年人终于明白这次是遇到贵人,拱拱手,诚恳地说:“在下曲光,请问恩人大名?”

小蝶叹了口气,“施恩不图报,你速速离去吧!”——其实,她偷了师门重宝“琼华液”,怎么还敢报上姓名?

那中年人还想坚持,就在这时,山门吱啦一声开了。

一个提着酒壶的白衫青年在阳光下舒展四肢。“啊——”他打个哈欠,看似午觉还没睡够,睁着惺忪的睡眼,含含糊糊地招呼了一句:“小蝶,你出关啦?”

曲光笑了笑,向小蝶一躬到地,“原来恩人芳名小蝶。恩人医术高超,他日必然扬名江湖。”

“扬名江湖?!”小蝶伸直了脖子,惊叫一声。

曲光笑得高深莫测,又拱了拱手,“我们日后必定还会相见!”

说完,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就转身下山,三下两下不见人影。

白衫青年又打个哈欠伸个懒腰,晃晃悠悠走到失神的小蝶身边,把胳膊往小蝶肩上一搭,懒散地问:“这家伙终于走了。妹妹,你用什么法子把他打发走?回头我在师父面前好好夸一夸你——这家伙据说是‘毒宗’的,来咱们这儿挑战。”

小蝶的脸色“唰”一声白了,好像浑身所有的颜色都在一瞬间褪到了地底下。“你说什么?!”她在哥哥耳边惨叫起来。

小风对她这种高亢的腔调见多不怪,继续不紧不慢地说:“他啊,据说是毒宗的什么什么执掌,不幸抽签抽中了——你也知道,毒宗三天两头就搞这种无聊的把戏,给人下若干种毒,还不让这人死,再把这个毒人送到我们这儿,看师父能不能解了……师父已经婉拒了百八十次。”

说到这里,他终于发现妹妹的脸褪色了。

“你、你、你……难道?!”小风的声调也变了。

“哥哥,我的九转白玉丹炼成了。”小蝶开始抽泣,“就算我死了,你也要写在本门《大事记》中——第一个炼成能解二百三十种以上毒的解药的人,是你妹妹……”

“药宗”这名字起得很大。据说当年起这名字的时候,它的规模也很大。如今,它只是西南山区里一个隐蔽的、神秘的小药店,只有药宗弟子仍然把低调的药店掌柜视为宗主。

今天,任宗主的脸色是近二十年来最难看的。

她默默看着桌子上一张青底洒金的战书。上面措辞虽然恭敬严谨,但蠢蠢欲动的恶意却从字里行间流露出来。

“解了他们的毒人,就是接受了毒宗的挑战。”任绯晴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眼神却浸透着无奈。“我千叮咛万嘱咐不准任何人接触那个人……小蝶,我知道你在闭关,不知道我的命令。可是我一向告诫你们不得亲近江湖人士。你明知此人身中奇毒,不难推断他决非常人,为何还招惹他?你就是太喜欢招摇!而且,你竟然为了救一个江湖人士,偷盗本门禁药——只这一条,我就该重重罚你。”

“师父……”小蝶早就哭肿了眼睛,此时用力撮了撮红红的鼻子,可怜兮兮地哀求:“弟子只因炼药成功,一时得意忘形。还求师父大人大量,给小蝶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我好不容易避开江湖,你却把江湖又拉到我面前。”任绯晴闭上眼睛,把头靠在太师椅高高的后背上,“难道这就是天命?”

“师父!”静静立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药宗首徒孟小霞走上前求情。“救死扶伤乃是我辈本分,师妹宅心仁厚,路遇伤者,上前救助本不为过。至于酿成大错,也是一时糊涂……”

“仁厚?”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任绯晴打断,“她一向聪明有余,仁厚不足!小蝶,我早就告诉过你,少年人自信是没错,但你太狂妄——本门规矩不能为你坏了。偷盗禁药,要用桐油鞭重责七十七鞭,逐出师门。”任绯晴停了停,接着说:“行刑使者,带周小蝶到后院领罚!”

没错。这个小药店虽然在穷乡僻壤、深山老林,虽然店主一直声称她远离江湖,但是,到了某些时候,它仍然会显露出:它不是一般的小药店。它仍在江湖。

譬如,这时候。

小蝶顿时觉得天昏地暗,浑身冰凉,“师……父……”

“师父!”忽然,一个白衫青年走到小蝶身边,向任绯晴深施一礼。“小蝶只是柔弱女子,请让我代她受那七十七鞭。”

“哥?”小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仿佛生来就和她有仇的哥哥,竟然在这时候说要替她受罚?

小风冲妹妹苦笑一下,“谁让我生在你前头。”

任绯晴眼睛微微下垂,接受了这个提议,冲两边又叫了一声:“行刑使者,你带他下去。”

小蝶心惊胆寒地看着二师兄拉着哥哥绕到后院,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双腿不住打颤……

桐油鞭的声音隐隐传来,身为本门头号酒囊饭袋的哥哥竟然没叫出声!

小蝶先是怀疑二师兄手下留情,旋即打消了这个天真的念头。如果行刑使者是大师姐,这种事情还有可能发生。但二师兄就是因为铁面无私,才当选。

她又怀疑哥哥身娇肉贵,挨了没两鞭就昏死过去。也许,还没挨鞭子就吓晕……但这个念头也转瞬即逝:鞭刑就是要受刑者受尽精神和肉体的痛苦,如果受刑者昏死,行刑使者一定会把他弄醒再继续。

难道哥哥偷着练了一身钢筋铁骨?

三十、三十一、三十二……小蝶心里数着,越发忐忑不安。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

任绯晴忽然问:“小蝶,你恨不恨我?”

小蝶看着自己的脚尖,低低回答:“小蝶是自作自受,却连累了哥哥,害师父又和江湖牵扯。小蝶不敢怨恨师父。”六十五、六十六、六十七、六十八……

鞭声停了。

“‘不敢’?”任绯晴有些失落,声音飘忽,似乎另有什么心事。

二师兄范小泉走进来,脸色有些异常,一见小蝶还在,立刻把桐油鞭藏在身后——但血珠还是滴落在他身后。

“师父,”范小泉的声音有些哽咽,“七师弟他……”

任绯晴忽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颤抖着问:“他,怎么样?”

“他不行了——”

范小泉还没往下说,小蝶已经“嘭”一声栽倒在地。

清晨的鸟鸣是小蝶最喜爱的起床曲。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熟悉的床帏和透过窗扉的阳光。“再睡一会儿吧。”她唧咕一声,迷迷糊糊翻了个身。

“啪!啪!”清脆的声音吓了小蝶一跳。在她耳中,这就是桐油鞭落在哥哥身上的声音,她眼前似乎出现了哥哥受罚的情形。

她“呼”的坐了起来。

“啪啪!”——只不过是鸟雀踏上了枯枝。可小蝶的好心情全然消失无踪。

是的!是的!那不是梦!她被逐出师门,她的哥哥死了!她晕倒,在师兄师姐们的求情中,暂时留下调养。

这是她后来每晚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师妹,你今天就下山去吧。”小蝶走的那一刻,大师姐的眼睛不忍和她对视。“按本门规矩,你只能从山上带一样东西——我提醒你,如果你要的是本门秘药,药宗弟子拼死也会从你手里夺回。”小蝶摇摇头,失神地说了一句:“我要我哥哥的牌位。”

她就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离开了药宗山门。

她的背上留下一个浅色的疤:那是日以继夜背着哥哥的牌位流浪,被那块木头磨破的伤痕。她发誓,这个伤疤一辈子也不去掉——这是她欠哥哥的。

——回忆结束。

小蝶从遥远的场景中觉醒,深深叹息。师兄,师姐,哥哥……在她有记忆时起,就身处他们之中。以前从来不知道,失去他们就会患上“百无聊赖”这种可怕的病。而医治此病的“回忆”又有如此大的副作用,让她越来越对现状不满。

其实她的要求并不高。可她的遭遇,根本不适合一个对本行无限热爱的好青年——容州这个地方地肥水美、人杰地灵,可老天爷也太眷顾这里,竟然让容州的人民生就一副健康得只能用“异常”来形容的体格。本来小蝶是听说这里医生特别少、竞争不激烈,才兴冲冲千里迢迢赶来,谁料到这里一年到头只有几个轻度伤风头疼的患者……怪不得别的医生都搬家。她几乎成了全容州最闲的人。

“老天爷,给我一个病人,让我改变命运。一个就好!”小蝶眼中含着泪水虔诚地祷告。做完这些,她拿出地图,认真考虑换一个地方混饭,因为她对老天爷并不抱太高期望。

她没有想到的是——老天爷开始认真考虑她的祈祷。

这天下午,小蝶从某条小巷里穿过时,一扇窗恰好打开,一股风恰好吹过,一个人恰好看见她。

小蝶的师父,是当代最伟大的医师——药宗掌门任绯晴女士,所以山门外排七八里长的队求医问药,也不是稀罕事。什么浑身浮肿、面如土灰,什么口鼻流血、指甲脱落……种种惨不忍睹的情状,药宗弟子都见怪不怪。

但今天山门口这个人,却有些异常。

但江湖却找到了她。

那天,她兴高采烈地从后山的金霞洞出关,打算把刚刚炼成、能完全破解二百三十五种毒药的九转白玉丹,拿到各位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面前炫耀。

就在药宗山门前,她看到了那个中年人。

小蝶是个生活极有规律的人。如果哪天她没按部就班完成起床后的一系列活动,那一整天她一定跟丢了魂似的。小蝶还是个生活极为简单的人,每天要做的事情不外乎七件。

现在她开始着手实施第五件大事。

济慈堂厅堂之中最显著的地方,供奉着医圣张仲景的画像。小蝶每天的大事之一就是——对这个老祖宗发牢骚:“我说老祖宗,你每天在忙什么呢?我都跟你抱怨过好多次了,你怎么无动于衷呢?”说到这里,她才慢慢腾腾把手里的香点燃。规规矩矩把香插到小鼎中之后,她叉着腰正式开始语重心长地倒苦水:“每天来我店里的,不是伤风感冒就是头疼咳嗽——一点挑战性也没有!我可是药宗掌门的嫡传弟子,你怎么能把我当作普通的医生对待呢?俗话说的好,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你既然不给我争气,我也不给你烧香!”

谁想到,一路上没看到心目中的江湖,却得看她那个风流的哥哥不断骚扰良家妇女、不断被良家妇女的爹爹哥哥丈夫追打……为此小蝶十分怀疑:真的有江湖吗?怎么她哥骚扰了这么多女性,其中竟然没有一个是身怀武艺的?按照传统的说法,早该有性烈如火的暴力女把她老哥身上捅出三刀六洞……

昆仑之行留给小蝶无限遗憾。回到云南老家以后,她再也不幻想什么江湖。

“哎……”小蝶再叹口气,退到药店里,坐到红檀木的桌子后面,开始她每天的第七件大事——回忆从前。

小蝶是个精力充沛得有些过剩的女孩子。大概这类型的女孩儿在十几岁的时候,都有一种超能力——让旁人烦不胜烦,提心吊胆。至少她是这样。

说着,她顺手抄起刚刚开始冒烟的香,往旁边的茶杯里一掇。“啪滋!”香灭了,她也哼哼着走了。

在这个平凡的清晨,容州城的天空一如既往,不染纤尘。容州的人民一如既往,健康地微笑着互道早安。善良的人们没有注意到:济慈堂的门缝里射出两道阴冷忿恨的幽光——小蝶不怀好意地探头探脑,打量来来往往的路人。这是她每天做的第六件事。

“眼看就要一千天……柱子啊柱子,你别怪我把你弄成这样。”她摇摇头,“我怎么能料到,那个狠心的老太婆竟然真的不要我了。”

她垂下头,无限伤感地踱着方步,唱着小调走了——这是她每天要做的第四件事。“自从夜奔出家门,算到如今近三载……”

每个人气色都正常得很。

这真是一个医生最大的悲哀……她长长叹了口气,怀着沉重的心情,缓缓把门合上。看来今天也不会有什么大主顾。

如果让容州城那些没出阁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知道,她们的偶像,“济慈堂”的周大夫竟然是个整天盼望着天灾人祸的小丫头,她们一定会歇斯底里。而歇斯底里的女人是所有会动的东西中最可怕的——她去世的大哥这么说过。这就是为什么小蝶打定主意决不让别人知道她是个女孩儿,也不让别人发现她多么渴望再遇到两年七个月又十一天之前的那种“病人”。

小蝶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是去检查房顶的屋瓦,看看她头天夜里做的记号是不是被动过。但结果总是一样:没有她盼望的夜行人出现。

小蝶每天起床的第二件事,是呆呆地看着后院的某根柱子,数数上面的刻痕。

然后,是她每天起床第三件事——无可奈何地叹气:“师父啊师父,你老人家也太绝情了!”她攥着手里的小刀,犹豫好久,才在柱子上又刻下一道。这根柱子,已经被她划得惨不忍睹,随时有“喀吧”一声折断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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