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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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一个?”另一个人好像不太清楚他指的是谁。

“就是紧跟在大老板后面的那个,那个高个子、短头发、身形健硕、穿一身靛蓝色斜纹西装、打一条黑色领带的小伙子。这么显眼你难道都没有看到吗?”那个好事的员工给自己旁边的同事描述着刚刚进去的年轻人的相貌。

“哦,我瞧见了,但不认识,好像从来都没见过。我想,大概是个新来的同事吧,嗨,反正咱们公司里每月都会有人被炒鱿鱼,每月也都会有新人被招聘进来,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后一个人回道,语气中透着股仿佛把一切都已看开的味道。

“世道艰难,没有哪个公司会养那些没有价值的闲人的……”泓目光呆滞地看向窗外,嘴里自言自语着,他仿佛又看到了刚刚吧台旁那几个同事在嘲笑某个即将被解雇的倒霉蛋儿时幸灾乐祸的表情。这次,那个倒霉蛋儿无疑就是他了,肯定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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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爷爷,您怎么了?!”棠倏地起身,一个箭步冲到了椭圆会议桌的桌首,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伴随着脸上痛苦扭曲的表情,棠的祖父——阡——猝不及防地昏厥过去,一个趔趄便狠狠摔在了椅子旁的地板上。

“父亲,您听得到我说话吗?父亲,啊,天啊,这到底怎么回事!快,打急救电话,叫救护车,快去叫救护车,快啊!”堃见父亲不省人事,一时慌了神。

“董事长,您醒醒啊,您醒醒啊!这是怎么啦?”蹲在阡身旁的一位部门经理推了推阡的身子,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好像在推一具尸体一样。

“蠢货,不要乱动昏倒的人!放平我爷爷的身体,你动作轻点!还有你们,都躲开,让这里的空气顺畅一些!快,给医院打急救电话,快点!”平日里棠和自己祖父的感情最为深厚,这会儿他见祖父突然昏厥又气息微弱,便顿时失去了理智。

虽然棠心中焦急担忧的情绪可以被理解,但他在情急之下的出言不逊还是惹得几位被他呵斥的主管心中忿忿不满。

“总经理,救护车……救护车要一个小时才……才能到。”堃的秘书战战兢兢地说道。

“什么?一个小时!哦,这帮混账!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人直接送去陵园好啦!不能再等了,叫司机准备车,快!”堃气急败坏地吼道。“你现在出去弄一副担架过来,快去!”堃吩咐着自己的秘书。

“是,是,总经理,我马上就去。”秘书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连忙出去找担架了。“天啊,让我去哪弄这该死的担架啊!”出了会议室,秘书心里暗暗叫苦。

会议室里乱作一团,各部门经理像没头苍蝇一样,这时出去也不是,留下也不是,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一大群人只能手足无措地围着地上昏迷的阡。

某个机灵的主管跟着小秘书一起出去找担架了,这可是在上司面前表现的好机会!会议室外的员工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情况,一边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一边拼命伸长脖子,向会议室里探着头一窥究竟。

“担架,担架,担架来了,都让开,别挡路!”过了大概五分钟的功夫,门外有人边喊着边跑了进来。

刚才尾随小秘书一起出去的那个部门经理一只手拽着“担架”——后面拖着可怜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小秘书——另一只手夸张地推搡开外面看热闹的员工,一边大声嚷着一边拼命往会议室里挤,生怕别人抢了他的功劳,生怕总经理不知道是他急中生智从办公楼下的便利店里借来个折叠床充当担架。

阡原本红扑扑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就像是在福尔马林里浸泡了十年之久一样,煞白得甚是恐怖。那瘆人的惨白仿佛是某种寄生虫般的活物儿,在逐渐蚕食阡的生命能量的同时,完成着它自己的成长和蜕变。阡的脸色先是一阵雪白,很快褪色成了灰白,现在已经开始透出一股淡淡的铁青色,估计他那臃肿的身体正在缺氧中一点一点地迈向鬼门关。

会议室里的人们小心翼翼地把阡那肥胖沉硕的身躯挪上担架。前后四个人,棠和他的父亲堃抬着担架走在最前面,紧随其后的便是那个弄来担架的“机灵人儿”,几个人一起抬着这两百多斤脂肪急匆匆地朝门外走去。

垂头丧气的泓从楼梯间里走出来,和抬着担架的四个人在楼道拐角处撞了个正着,泓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打头的棠和堃被冷不防的一撞,也倒跌了个跟头,两人栽歪在墙角,手里攥着的折叠床栏杆一下就滑脱了出去。

突然的失衡让不省人事的阡又遭了一回罪,担架侧翻,他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万幸的是,跟在堃后面的机灵人儿手疾眼快揪住了阡的衣领,否则,阡的脑袋肯定要被磕出一个血窟窿喽。

机灵人儿知道自己又立了一功,贼眉鼠眼的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一丝得意忘形的笑容。担架最后面那个部门主管被吓得倒吸一口冷气,跟到走廊的员工们也都被这一幕惊着了,赶紧上前七手八脚地帮忙。

这下撞得可着实不轻。

堃发出一声惨烈的痛叫,一层汗珠马上渗出他的额头。他崴到了脚踝,倒在墙角无法站起身来,只能在机灵人儿的搀扶下喘着粗气慢慢缓和脚腕上蔓延开的剧烈疼痛。

棠只觉得突然间满眼金星天旋地转,一道鲜血立刻顺着他的鼻孔淌了出来。泓这突如其来的一撞激得本就情绪失控的棠一阵无名火起,怒火中烧的棠撑着地面,从墙角爬起来,不由分说便径直冲上前去对仍然一脸懵然错愕的泓一顿拳脚相加!

周围的人一时间都呆愣住了,竟没一个想到要上前去劝阻。

“别打啦,别打啦,你祖父的脸色可不好了!”后面那个抬担架的部门经理对棠喊道。

“哦,天呐,赶快住手吧,现在可不是打架的时候呀!赶紧送董事长去医院要紧啊!”刚刚扶着堃看热闹的机灵人儿这会才反应过来,心里暗暗责怪自己得意忘形误了正事——若是大老板一命呜呼,那他的功劳可就付诸东流喽。

“快住手,你这像什么样子,先送你爷爷去医院!”堃强忍着脚上的疼痛,在旁边机灵人儿的搀扶下挪步上前伸手拽住了棠的衣角。

“我爷爷如果有什么意外我绝饶不了你,滚到一边去,你这个蠢货!”棠薅着泓的衣领,一个巴掌把他掌掴到了墙角。

泓跌倒时撞在了墙角的绿植花盆上,额头上立马肿起一大块淤青,他的脸颊上印着火辣辣的掌印,嘴角也渗出了血迹。

棠瞟了泓一眼,悻悻地抬着担架走进了电梯。

走廊里只留下一群呆若木鸡的员工,当然,还有眼睛里噙着泪水和闪着怒火的泓——是啊,任凭再木讷的心灵也不甘承受这样的羞辱啊!

45

“泓,你怎么了?站在这里发什么愣呀!头儿叫你去她办公室一趟。喂,你听到我的话没?”一位同事推了推像木桩一样的泓。

“啊?哦……你刚说什么?”泓才反应过来。

“头儿叫你去她办公室。‘老巫婆’脸色难看的很呀,估计是被上头狠批了一顿,唉,你好自为之吧。我还要去拜访客户,先走了。”说罢,同事一路小跑从侧门溜出了办公室。

“当,当……”泓提了口气,在部门主管的玻璃门上小心翼翼地叩了两下,声音轻的几乎听不出来。

“请进!”老巫婆的耳朵比猫的还灵敏,从这个诨名便可看出,屋里这位主管的人缘可不太好,估计脾气也恰如其名。

泓长舒一口气,稳了稳自己的心神,推开门迈步走了进去。他始终低着头,不敢直视主管那满脸横肉凶神恶煞的面容。

“坐吧。”主管的语气相当温和,让低着头的泓有些怀疑对面坐的究竟是不是她。

“谢谢。”泓欠着身子,坐在椅子边上,心里总不太踏实。

“头上的伤严重吗?”老巫婆突兀的一问让泓愣了一下,她什么时候关心起下属来了!

“不很严重。”泓的语调里带着些怨气。

“咳,”主管清了清嗓子,“我不喜欢转弯抹角,咱们直说吧,”说完这半句话,老巫婆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的泓,提了口气继续说道,“我知道,你的确是个既懂得上进又非常努力的员工,但是,但是公司到底还是要看业绩的……”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后面的话泓已经不用听下去了,这些都是老巫婆惯用的话术,每次炒员工鱿鱼的时候她都会这么说,都会摆出一副惋惜无奈的姿态。老巫婆这种做作的表演泓已经见过很多次了,这次轮到他自己身上,他才觉得老巫婆的嘴脸是那么让人恶心作呕。

“所以我被解雇啦?人老了胆子也小了么?何必这么假惺惺呢!”泓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这还是他第一次用透着轻蔑意味和挑衅语气的话顶撞上司,平时的泓连大声说句话都不敢,无论别人说什么,他的回答总是“好好好”、“是是是”或者“抱歉,对不起,不好意思”。

“咳,”主管没想到泓会如此一反常态,他刚才的话噎得她有些尴尬和恼羞成怒,但主管还是尽量克制住了自己,“没错,你说得对,你被解雇了!”

老巫婆眼睛睁得大大的,骄横地扬起自己那双褶儿的胖下巴,就像撕面膜一样扯下了脸上虚伪的和善,旋即换上副强硬的姿态,试图稳住自己那看似坚不可摧实则早已荡然无存的权威。说罢,老巫婆顿了顿,等着应付泓的发作。被解雇的员工大吵大闹的场面她见多了,这些无能的可怜虫只会抱怨社会不公,却从来不在自己身上寻找失败的原因。

坐在对面的泓只是沉默不语。

身材早已走形的中年主管白白酝酿好了情绪,却不见泓发作,只得再换回原来那张温和的面孔。

“泓,我知道,你的确是个特别勤奋的员工。每天你来得最早,走的最晚,打的电话也最多……但是,我不得不说,在某些方面你确实没有天分。你的性格‘过于随和’,既不懂得要求和索取,更缺乏足够强烈的成功欲望。我想你肯定明白,公司毕竟不是福利院,一切还是要以业绩为根本的。”老巫婆扮出一副惋惜的嘴脸,她的虚伪着实让泓感到恶心。

“哼,我还以为除了这些愚蠢的废话,你也许能说出些有价值的东西。”压抑已久的情绪总算是逮住了一个发泄的机会。泓往后仰靠着瘦削的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适些,跷起二郎腿歪着脑袋鄙夷倨傲地瞧着对面的主管。“看来,你的脑壳果然也和你的话术一样空洞乏味!”他在向她挑衅,在等着她发作,在擦碰那能够点燃失控导火索的最后半缕火星。

从泓嘴里冒出的每个音节都比窗外的寒风还要冰冷,他的面容出奇的平静,眼神里透出从未有过的阴鸷和恶毒,仿佛俄顷之间就换了个人似得。他那夹杂着嘲讽的诡异瘆人的语气和那与死尸别无二致的面相让坐在对面的主管背生寒意,老巫婆的脑袋里突然闪过了一句俗语:“平日不吠,咬人最狠!”

“下周就是新年了,权当是给自己放个假吧,不要想太多啦。”老巫婆的态度突然调转一百八十度,竟像个和蔼亲切的阿姨似得安慰起了泓。可真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呦!“年轻人,你的天赋和勤奋需要找到更适合的地方,相信我,生活中的逆境都是暂时的,走过谷底你便会一路向上喽。”说着,老巫婆从抽屉里捏出个不大的棕纸信封,双手递到泓的面前,“这是你本月的薪水,再外加一个月的解雇补偿,我可是按照尽可能高的标准帮你争取的。唉,年轻人也不容易,能帮你的地方我也乐于尽力而为。”话罢,主管仔细打量了一下泓的面色,还是死尸般的凝视,看得她脊背一凉。“好啦,小伙子,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祝你新年快乐吧。”

泓没多少东西值得收拾,一个手提电脑包就能放下所有了。他特意绕过电梯,封闭的空间让人感到压抑,他更不想让人瞧见自己现在这副狼狈的模样。泓顺着楼梯台阶缓缓走下,迈着僵硬的步子,刚才蔑视一切的精气神这会儿已经荡然无存,失魂落魄又缠住了他。实事求是地讲,泓能绷住早已垮散的精神撑到现在实属不易,他向来不是个善于伪装的人。

先是无故受辱,现在又丢了工作,泓觉得全世界仿佛都在和他作对!

46

天色早早便黑了下来,飘起雨夹雪,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我自己上去就可以了,取些东西便下来,很快。”棠把车停稳,解开安全带,语气里透着些难掩的悲伤,但面对坐在身旁的未婚妻,他的目光还是尽量显得温柔。

“我陪你上去吧……”碧有些担心棠的情绪,他和祖父感情最亲,老人家溘然辞世,这对棠来说不啻为一记重击。

“外面冷,你还是在这里等吧,我没事,很快就回来。”棠独自朝着大厦的入口走去。

碧也下了车,她想到大厦下面的便利店给棠买些简餐。整整一天了,棠还水米未进呢。

“泓,是你吗?”靠近店门时,一张苍白的面孔和碧擦肩而过,一瞬间碧觉得那张脸好生面熟。她站住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在朦胧的夜色里越浸越深的背影,犹疑地问道。

听到身后的呼声,神情恍惚的泓一个激灵站住了脚步,像根木桩似得钉在了原地。

那声音是如此熟悉,在曾经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仅仅是听到这个声音就足以让幸福感溢满泓的心房;那声音又是那么陌生,在泓的记忆中,那声音好像从来都不曾是说给他听的。

泓扭过身来,对面背光而站的人影虽然模糊,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碧。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真的,没有错,真的是碧,她几乎没有丝毫的变化。自从毕业以后,他们两个已经有整整三年没见过面了。夜幕下的意外重逢让泓喜不自胜,缭绕在心头的阴霾霎时烟消云散。

同窗旧友一番寒暄问候,碧很是感慨泓憔悴的面容,想来他的生活肯定不很如意,心中生出一丝浅浅的同情,但也仅此而已。泓胸中激动兴奋的情绪久久难以平复,脑袋里只剩一片混乱——那是一种由莫名的谵妄和不真实的幻想带来的眩晕。

“真没想到,没想到会在这里相遇……见到你真……真高兴!”泓的声音不住颤抖,干皱起皮的两唇间翻来覆去就只有这么几句毫无新意的寒暄,意料之外的重逢已让他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你这是刚下班吗?”

“是呀,我就在对面那栋大厦里上班。”泓似乎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十分钟前才丢掉工作的事,现在,他的全身心都在碧那边。

“哦,可真巧啊,我未婚夫也在那里工作,他刚刚上去。”

“什……什么,你说什么?未……未婚夫?!”泓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毫无血色的干瘪嘴唇翕动着又重复了一遍,碧的神情再一次给了他肯定的回答。“你是说,你……你要结婚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噎住了泓的喉咙,他费力地干咽了两下才能继续喘着粗气说下去。

“婚礼定在2月5日,暂时还没有来得及通知朋友们。你可是最先一个知道的,非常希望你到时候能拨冗来参加哦!”

一阵风吹过,雨丝裹挟着雪片打在泓的脸上。他的脸色变得比刚才更加惨白,脸颊两侧的肌肉古怪的抽动着,像是患了某种末梢神经的疾病一样。从泓的嘴里挤出的话音断断续续语无伦次,搞得碧根本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你还好吧?”碧对这位老同学的古怪举止多少有些担忧。

泓没有理会碧的询问,他转过身去,两眼茫然地望着前面的夜色,嘴里嗫嚅着旁人无法理解的呓语,自顾自地走开了。双脚全赖肌肉的记忆,拖着僵硬的身躯踽踽前行,泓的头脑里现在只剩下麻木的知觉和混乱的意识。

许久以来,碧的冷漠让泓从来不敢靠近,他内心的自卑更使自己裹足不前。虽然梦想总是可望而不可即,但至少还是他生活中的一座灯塔,当他筋疲力竭的时候还可以有个存在于幻想中的爱人寄托自己的情感。他得不到她没关系,因为根本没人能得到她,即便像聿那般十年如一日的执着也终究没能使其比他多靠近碧一分一毫。泓不羡慕在失忆中寻得了解脱的聿,他根本不想要什么解脱,他宁愿永远沉浸在虚无缥缈的幻想里。

现实的打击并不足以击垮泓,毕竟他始终活在自己虚构的世界里,但当心中的幻想破灭时,他就如同一个赤裸柔弱的婴儿被丢进了寒潭冰窟。

今天,刚刚,泓的世界湮灭了。

夜色中,泓渐行渐远。碧撤回投向那背影的目光——和以前一样,她没有任何的意愿给予他半分超出礼貌范畴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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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水器已经坏了快一个月了,还没修好,从自来水管里流出的水冰冷的有些刺骨。泓往自己脸上撩了两把水,顿时清醒了许多。镜子里的他面色苍白,眼窝深陷,突出的颧骨使他显得比实际更加瘦削,活脱脱就是一具会喘气的干尸。

冷飕飕的楼梯间里,灰头土脸的泓面无表情地站在从窗口灌进来的寒风中,一股断崖式的失望攫住了他。泓已经三个月没有签下新的客户了,原有的老客户不知什么原因也在不断流失,“末位淘汰”终于要轮到他的头上了!

会议室的门一关,被蜂窝工位塞满的大厅里立马安静了下来,谁要是在这个当口还不知趣地电话销售,那他一定招来所有人的唾弃。大家都在屏气凝神,竖起耳朵捕捉着会议室里飘出的只言片语。

员工们巴不得听到或见到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昂的主管中的几个倒霉蛋被大老板训得如同落水老鼠,报仇解恨的机会可不多啊!当然,更多人是在关心自己的命运。如果部门业绩不佳,主管自然倒霉,但销售额不理想的员工也甭想过个安稳的新年。

泓扯了扯脖子上的深蓝色领带,站起身来,打算到外面透透气。路过侧门时,人事专员和财务部门的两名女同事正在休息区的吧台旁窃窃私语,见泓走过来,三个人尴尬地笑了笑便散开了。泓在同事之中显然不是很受欢迎,这大概跟他那副死人一样的晦气面相有关吧。

形形色色的拒绝不断让泓那颗羞涩的心裂出一道道细纹,好在他早已经习惯了用某种虚无的乐观——或者说是麻木——去弥合这些裂痕。

泓瞥了眼工位前的业绩进度表,又扫了眼电话旁的台历,感觉身上的力气一下子卸去了一大半。临近新年,想要从客户的腰包里再掏出钱来真的是越来越难,五十万嘉顿的业绩目标肯定是遥遥无望了。

听筒里的嘀声不断钻进他的耳朵,像是在催促他。泓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挺直窝得有些酸的腰背,稳了稳被蜂鸣声搅乱的心神。

“要我说呀,你这脑袋根本就是个榆木疙瘩!你没瞧见刚才那年轻人紧跟在大老板后面,两个人有说有笑地一起进去嘛,你什么时候见大老板对员工的态度这么好过!所以我敢跟你打赌,他肯定不是普通人——至少不会像我们一样,天天窝在这拥挤的大厅里没完没了地打电话!”那个好事的员工满脸洞察先机的表情,一边抱怨着一边咧开大嘴给旁边的同事分析着“办公室政治”。

“我猜啊,没准儿是大老板的小儿子或孙子什么的呢!我从楼下上来的时候,瞧见那年轻人是坐大老板的车一起来的。”另一个员工也忍不住加入了前两个人的讨论。

“哦……”泓木讷的答道,随后怯生生地望了望会议室的方向。各部门的经理正在鱼贯而入。泓没看到自己部门经理的影子,可能已经进去了吧。泓心里庆幸,但更多的是忐忑,他害怕看到主管那副凶神恶煞的眼神,但看不到又很不安,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嘿,你知道刚才进去的那个年轻人是谁吗?”泓后面的一个同事对着旁边的人问道。

“不要放下电话!”这是半年前泓入职时,培训主管教给他的第一条原则,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原则,堪称销售人员的金科玉律。泓遵守的很好。他从不放下电话,哪怕仅仅是把电话握在手里,听着听筒里的嘀声,而不去拨打。因为他知道,一旦放下,自己可能就再也没有勇气重新拿起来了。

“不要停,打下去!不要停,打下去!不要停,一直打下去!”嘀声蜂鸣听得他已经木然,再加上几句部门上司歇斯底里的吼叫也许会更有鞭策力吧。

“嘀……”听筒里传来冰冷持续的蜂鸣声,好在这次没有谩骂。

泓歪着脑袋,用左肩膀拖住贴在脸上的电话,右手拿起旁边那只红芯铅笔在刚刚那行联系方式的前面轻轻地画了个叉。红色的小叉难免让他感到一丝挫败,但当看到客户花名册上密密麻麻的红叉后,他的心里却又莫名其妙地涌现出几分坦然。多数时候,勤奋的行为本身就已经能给人带来足够的成就感了,有所收获的结果似乎并不总是很必要的。

“通往成功的道路肯定不会平坦,成功永远是属于极少数人的!虽然成功不可能一蹴而就,但确实存在着捷径。销售便是那条被绝大多数人忽视和轻视的捷径——所以这些人只能是平庸的‘绝大多数’!销售是最简单的数字游戏,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职业。只要有足够大的耐心,有足够多的尝试,外加足够强的成功欲望,那么财富总有一天会降临到你头上!”身家亿万的大老板在上周年会上发表的极具感染力的演讲又浮现在了泓的脑海中,他早已学会了如何靠这些激情澎湃的话语去自我激励——或者说是自我催眠。

可悲的人啊!泓对“成功”其实并没有过多的渴求,本心来讲,他是一个非常容易满足的乐天知足派。只可惜,只可惜他的心不够坚硬,他的意志不够强大,长久的自卑使他变得羸弱,他人的目光和标准绑架了泓的自我。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活成什么样子,却偏要迎合别人的口味,把别人的意愿灌输进自己的脑袋硬生生地融成自我的一部分。或许,他觉得,只有当他达到了别人眼中的成功标准时,他才能有资格和底气面对自己心中深埋的梦想。终于,他把自己变成了一具科学怪人一样的残肢碎肉,痛苦地挣扎在这个他始终格格不入的世界的夹缝里。空洞的灵魂饥不择食地吞下了那些和自己本性不符的乌七八糟的价值观念,孱弱的能力根本不足以支撑起哪怕是虚假的成功欲望。胆怯的绵羊干嘛非要一头扎进不属于它的丛林呢!按键的声音再次从听筒里传来,数字游戏的基数又将增加一个红色小叉。

“泓,主管让你会后去她办公室一趟。”人事专员拿着一大摞表格颇不耐烦地冲泓说道,撂下这句话后她抬了一下眼皮,见泓听到了她的话便立马转身,一秒钟都不耽误地点着高跟鞋,踢踏踢踏地扬长而去。旋即,周围投来几束探寻的目光,不知是被高跟鞋声吸引过来的还是被幸灾乐祸吸引过来的。

43

“喂,哪位?”听筒里的声音带着些火药味。

“先生您好,”电话这头的泓殷勤地问候道,脸上立刻泛起条件反射式的笑容。“我是阡氏财富的客户经理,我叫泓,”虽然自报家门的话术泓已经讲过无数遍了,但他的嗓子眼儿还是不由得一紧,抖了个颤音,“请问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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