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初唐

这女子年纪轻轻，怕是不足双十，身着裘袍，头戴珠钗，端得华美，当是钟鸣鼎食之家。只可惜，如今身死这山中破观，让人惋惜。

玄清脱下斗笠，整了整身上衣服，打了个稽首，道了声罪，便上前将这女子抱起。不想刚将其翻了个身，就看见其怀中的襁褓，里面尚有一婴孩正在酣睡。也不知梦到了什么，脸上竟带着些许笑意。

玄清见了也不由露出笑容，将这孩子抱起，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见你是个有福的孩儿。”随即又是一叹，“只是你的亲人已逝，老道日后要拿你怎么办啊……”

取出两根蜡烛，放在烛台上点亮，接着烛光玄清总算看清了那女子的模样，也明白了死因。只见其腹部血红一片，看衣衫破损的样子怕是刀伤。头发有些凌乱，只剩下一根不起眼的珠钗，身上再无其它财务。

真的是遭了贼人，应该是趁乱逃难至此，鞋子和裤脚上的污渍可以很好的说明这一点。遇难的地方也不会太远，细细算来该是北方那片火光的地方。而且只有观前这一小段有足迹，怕是被贼人追到此地，洗劫一番就离去了。

玄清叹了口气，将孩子抱在怀中，看着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伸出手指逗弄两下，惹得小家伙笑出声来。

“便，叫你苏晟吧……”

岁月更迭，转眼十二个寒暑过去，玄清愈加老了。

年逾古稀，在这个年代是很少见的，也就是玄清隐居山中，若是在山下会被朝廷供养起来。可惜几乎没有人知道这山中的破道观里有这么一位人瑞。

九年前，李渊起兵反隋，立国大唐。玄清虽说鲜少下山，一年中也会下去一两次，一来贩卖些柴火换些银钱，二来采买些东西。山中日子清苦，但自耕自收，倒也能活命，而且……

玄清看向那坐在门槛上呆呆看着天的苏晟，不由得摇了摇头。

可能是那个雪夜冻着了，苏晟从小就有些木讷。教他东西倒是能学，也学得进去，但属于赶一步走一步的类型，若不嘱咐就会像现在这样，一个人静静的看着天发呆。没有人理的话，一整天也坐得。

玄清从蒲团上勉力站起来，咳嗽了几声，拄着手杖走到苏晟旁边，问道：“晟儿，又在看什么？”

“看回去的路。”

“哦？回到哪里？路你又可看到了？”

“没用的，不可能回去了。”

“那你为何要看？”

“总要有个念想不是？”

玄清看着苏晟那双眼神复杂的眼睛，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样的对话从九年前就开始了，每一次都是一样的问题，也是一样的回答。玄清并不清楚为什么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也搞不清楚。

因为，这样的苏晟很少出现。

正想着，就看见苏晟那双眼睛变得浑浊了，原本的灵气消失了，只剩下呆滞。

看着玄清站在身边，玄清憨憨一笑，道：“师傅，您怎么起来了？”

玄清看着这木讷的苏晟，笑着摸了摸苏晟的头，回道：“晟儿，你可记得方才你说了什么吗？”

“恩？方才晟儿说的是‘师傅，您怎么起来了？’。”苏晟依旧是那副木讷的样子，呆呆傻傻的，好似木偶一般。

“对，就是这句。”玄清露出一丝苦笑，轻轻拍了拍苏晟的头，拄着手杖转身缓缓向屋里走去。不想没走两步，眼前一黑，猛地栽倒在地。

昏过去了。

捡起地上的包裹，抱着孩子走进观中，取出几件衣服给孩子裹上，玄清这才出来抱起那死去多时的女子。

人死为大，只是如今天寒地冻，还要等雪停了才好下葬，今夜只好暂且停放在老君座前了。

“乱世，乱世！世家大户尚且如此，尚且如此啊！”

许是玄清的声音大了些，也或许是离开了母亲尚且温暖的怀抱，这婴孩竟然醒了过来。一双眼睛睁开，呵呵一笑，一双小手直接捉住了玄清的胡子。玄清冷不丁向后一躲，没想到这孩子手上很有劲儿，直接薅下来几缕来，疼得玄清直龇牙。

打不得，骂他又听不懂，只得吃了这个暗亏。

三征高句丽，国朝已然动了根基。先帝留下的底子仍在，却露出了疲态。玄清行走红尘几十载，看得多，也看得明白。

风雨飘摇，贼寇滋生，京畿之地尚且如此，何况他处？

玄清不通武艺，不懂韬略，即便有心又能如何？何况一方外之人，身入红尘只为修行罢了。

轻轻晃了晃手中的婴孩，玄清突然看到那襁褓上绣着一字，又见襁褓中露出一物，取出一看，却是一块玉佩。那玉佩握之带着些许暖意，色泽、样式均是上品。上面还刻着一个字，乃是小篆。玄清暗暗称奇，再看向地上那死去的女子，心中更是惊奇。

“蜀锦、苏绣、辽东的皮草，蓝田的暖玉，这大户人家的女子怎的会亡命于此？”玄清嘴里嘀咕着，突然想起一事，看向北方，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悲凉。

任人宰割罢了。

只是不曾想，如今连大户人家也糟了劫难。

走了两三里，遥遥看见一座破旧的道观在前面。玄清驻足望了望，叹了声，暗道果然如此。观中没了主事之人，香火断了很正常，但到底是其修行之所，如今破落成这样，心中不免惋惜。更多的却是苦恼，以他如今这年岁，想要修缮不知要等多久。

前行百步，玄清眉头一皱，加快脚步推开观门，双眼一缩，连忙将身上背着的包裹扔在一旁，两三步走上前来，伸手一探，神情愈加悲苦。

回首看向北方，隐隐仍有火光，玄清不由一声暗叹。

天下将乱啊！

“盛世？呵呵……”

杂乱的脚印，丝丝血迹，哪怕见多了的玄清此刻也不免为这世道感到悲哀。

三征高句丽，关中男丁几乎绝迹，只有孤儿寡母留守，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又因家中没了顶梁的人，贼寇滋生。面对没人性的贼人，一干老弱能做什么？

玄清紧了紧身上的衣衫，摘下头顶的斗笠，抖了抖上面的积雪，又复戴上。手中的木杖往身前的雪地里探了探，还好，不是太深。

山路难走，尤其是这落雪的时节，更是如此。何况这山路他已有数年没有走过，已不甚熟悉。若是再早上十年，倒也没什么，可如今他年近花甲，却要小心。

雪仍在洋洋洒洒地落着，将整座山染成了白色。这白的有些萧索，在玄清原本就有些低沉的心情上又填上了几分愁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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