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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坐在桌边默默看书的黑无常缓缓转过头,脸上是一成不变的冷漠。他冰凉的目光直视白无常片刻,又缓缓转过头,继续看书。

“他的意思大概有两点:一,逆反期的小孩真心烦,他最发愁照顾龙家的青少年。二,他没故事可讲。”白无常无可奈何地耸肩,完美地翻译了搭档的肢体语言。

“逆反期”这三个字可不好听,薇香躺在床上不满意地打滚耍赖。“黑无常,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你看我的眼神就不对劲。除了刚才念阎罗大王的授权书,我还没听你说过一句超过三个字的话!我们有仇吗?你是被上辈子的我害死的?你对我有意见是不是?”

薇香不懂他们这玄妙的交谈在暗示什么,只是白无常紧张的态度激起她强烈的好奇,一定要问个究竟。“预言师是做什么的?”

黑无常的声音不急不徐:“预言师是这世上最奇妙的人。他们看透天命,却不知道自己和自己最爱的人的命运。”

“知道天命?比天帝知道的还多吗?”薇香的眼睛转转,向白无常征求答案。

少年的浅笑有些牵强。“天帝知道‘天命’,因为天命由他来定。而预言师却在天帝做决定之前,就知道他会怎样去定一个人的命运。他们这种才能让天帝很窝火。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成为预言师的人必须付出代价。他们永远不能知道自己的命运,不能知道自己最爱的人的命运。看不透这两件最重要的事情,往往让预言师的生命中充满痛苦,通常他们早早就去世了。”

不知是白无常的声音太伤感,还是他讲述的事情有魔力,薇香心中忽然冒出一股惆怅,她柔声问黑无常:“你要讲的那个女预言师,也过得很辛苦吗”

黑无常非常缓慢地点点头,说:“她极有天赋,勘破太多天机。不止是帝王将相、平民百姓的人生,甚至天上星宿、地上妖灵的命运,哪怕一粒飞尘的着落,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非常擅长保守秘密——这是一个优秀预言师的基本条件,可太多的秘密让她的心越来越沉重,以至于青春容颜也被这些负担过早地侵蚀——白无常好像没有提到,每个预言师的青春都如朝露一般飞逝,即使人在壮年,也形如槁木……”

薇香沉沉叹了口气,静静闭上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中飘过一个梦中曾见的身影——她不知道那是谁,只知道那女子的黑眸和白发极不相称,仿佛被满脸皱纹包裹的,是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生命。

“不过,她很幸运地遇到许多好人。她居住的国家中,有一位王子,年轻正直,骁勇善战,最重要的是他有一颗热情坦诚的心。”

黑无常的眼神柔和,淡漠的脸上多了一丝暖意。“这位王子深深地爱着女预言师,可是预言师出于某个原因,一直躲避他的爱情。王子锲而不舍地保护她、爱她,期待能得到她的回应。直到有一天,一个憎恨女预言师的人……”说到这里,他叹息一声:“别惊讶,所有的童话里,都会出现反面人物。一个人知道太多秘密,总不是一件幸运的事。那个憎恨预言师的人要杀掉她,于是王子保护着她到一座高山的山顶避难——结果在山路上,王子和那些刺客陷入激战,很不幸地……”

随着他宛转哀伤的声音,薇香紧闭的眼前晃过一幕幕清晰的景象和一个下坠的身影——那是她的梦境。她的心猛地揪痛,眼睛仍紧紧闭着,生怕一睁开,眼泪会倾泻出来。她一面忍着眼泪,一面尽量平静地插嘴问:“那位王子叫什么名字?”

黑无常深深地看了薇香一眼,欲言又止。白无常匆匆插话道:“童话里的王子从来没有名字!”

话虽不假,但薇香不信这个王子也没有名字——她的心里有个声音,和这个故事共鸣,不停地默默呼唤着“凤炎,凤炎!”她缓缓睁眼,瞥了黑白无常一眼,有些沉不住气:“后来呢?他死了?”

黑无常深深地注视着她泪光莹然的双眼,幽幽反问:“薇香,有没有人说过,你对很多事的反应,不像一个小孩子?”

“见过我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黑无常和搭档交换一个眼色,终于选择了沉默。

“后来呢?那个王子和预言师到底怎么样了?这故事不会就这样结束了吧?”薇香看他无语的时间太长,忍不住出声催促。

“结束了。”黑无常背向月光,神色不明。他的口气中流露出难得的遗憾,“不管他们为彼此付出多少,不管当初是如何轰轰烈烈,所有的故事都会灰飞烟灭。”像是在说别人,又像是感怀自己的身世。

薇香坐直身子,瞪圆了眼睛。“就这样完了?黑无常……你这个鬼,完全不懂讲故事的技巧!”

黑无常若无其事地轻轻一挑嘴角,不置可否。

“被你这个虎头蛇尾的故事一搅和,我更睡不着了。”薇香气哼哼地倒在床上,掩饰她烦乱的心情。

“其实让人睡着有许多方法。”白无常微微一笑,伸出手指在不满的少女额头一弹。薇香还没明白他的用意,眼前忽然恍惚起来,她轻哼一声,便陷入昏沉的梦境。

白无常突如其来的举动并没有让一旁的黑无常流露一点点诧异,仿佛这是他们两个早就计划好的。黑无常走到床边,看着薇香平静的睡脸,淡然道:“她还记得凤炎的死。”

“她父亲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虽然失去洞察未来的能力,但薇香也许真的记得过去。”白无常深深蹙眉,“到底是在那一道手续上失误?她为什么要记住呢?无论是否记得,痛苦的事情都无法挽回。前世的她身为预言师,应该早料到这一生她和他会再次相遇。”

黑无常看看熟睡的薇香,眼中是一丝同病相怜的悲悯。“前世的相遇,还不是失之交臂?她太清楚,唯有抓住一丝一毫的记忆,她才不会再一次遗恨。”

他轻轻叹一声,问:“如果冥界知道她留着前世的记忆,会怎样?”

“这种例子不在少数。”白无常耸耸肩,“只要两道咒缚,她就会把一切当作梦境,渐渐淡忘。”

“淡忘……”黑无常的眉宇间充满罕见的温柔:“前世的她,不知付出多么昂贵的代价,才留住这么一点点希冀。替她保守这个秘密吧!”

“我们只是受她父亲之托,随便说了几句闲话,这点小事不值得到处去讲。”白衣少年的笑容是一成不变的淡定,“只希望她没有记得其他天机——预言师转世在龙家,真是双重的麻烦和悲哀。”

“黑无常!”白无常听到这里,摆手低呼:“不能说出来!”

他的搭档脸上仍是冷淡和惆怅,漠然反问:“有什么不可以?反正这样遥远的事情,对曾经经历过的人而言,已经没有印象……如今,它只是个无聊的催眠故事。”

白无常“噗”的笑出声,好像没想起他自己也是个反面角色。黑无常没趣地凝视窗外的月色不知想些什么,略微停顿片刻之后,用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缓缓道:“很久很久以前,神魔妖精鬼怪与人类生活在一起,走得很近。”

没有任何铺陈过度,他就这样突兀地开始用神秘的语调讲故事。薇香一惊之后来了精神。这将是个曲折动人的故事——她有预感。她充满期待地瞪大眼睛,白无常也微笑着等待下文。

无声的支持没能调动黑无常的激情,他没有理会这两个聚精会神的听众,依旧用平淡的神气继续他的故事。“那时,世上有许多个小国。其中一个国家有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女预言师……”

一身雪白的少年为难地笑笑。“可你已经十四岁,不能算是小孩子……我也不是你爸爸。”

“你就不能关怀一下刚刚丧父的孤儿?”薇香白了他一眼,不怀好意地斜睨着他说,“听我爸说,他小时候睡不着,还是你讲故事哄他呢。”

“可他那时候才三岁。”白无常神色尴尬地把头别到一边,暗暗嘀咕:“这种事情也值得当作经验传给后代吗?我回去以后一定要郑重地鄙视他……”

她还打算继续撒泼,扑克脸黑无常忽然叹了口气:“只有无聊的事情能让人昏昏欲睡。我不想在无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你的时间又不宝贵。”薇香鄙夷地嘟着嘴道,“就是因为你舍不得花一点时间和别人沟通,才会变成民间传说中的反面角色。”

“能把老掉牙的单调故事讲得与众不同的,只有我!”白无常徒劳的抗议在薇香冷淡的目光中落败。“哼!既然你这么不合作,我也不想告诉你后羿的真相了。”

可惜这个调胃口的伏笔没引起薇香的好奇,好脾气的白无常只好认真地去想其他故事。然而他想了好久也没想出第二个,只得放弃,对搭档说:“黑无常,你来讲个催眠的故事,好不好?”

“我爸说,你是个讲故事的高手,对故事的态度非常认真。讲一个听听吧!”

得到这个高度评价后,白无常有点得意地抚着下巴想了想,勉为其难地开口道:“好吧。我就讲一个真实的、以众多美男子为主人公、以亲情和阴谋为主题、令人泪如雨下的故事。”他郑重地清了清嗓子,正式开讲:“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十个太阳……”

虽然父亲生前总是离家游历,薇香自小习惯了山居的清冷寂寞,然而想到微笑的父亲再也不会踏着月光去掩上山门,再也不会慈爱地叮咛她早睡早起,薇香胸中的酸涩就一直涌上眼眶。她知道,父亲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一个他为之而生、生来就注定要去的地方。但那痛苦并没有减轻——更可恶的是,这样的痛苦竟然没有人能分担、体会!

“喂,白无常,给我讲个故事吧!我小时候睡不着,我爸爸常常讲故事。”她努力装作若无其事,拼命克制眼中的泪水,扭头看着坐在床边的白衣少年——只有黑白无常还算比较正常地表示了不太深切的悲痛,并且一直陪在她身边。

“这是‘后羿射日’!这么老掉牙的故事也能拿出手吗?我现在可不是三岁的小孩!”薇香拖长声调打断他,“换一个!”

“喂喂喂,你这是什么态度?想当年你爸最喜欢的就是这个,从来没要求听第二个故事。”

“……原来他的童年这么单调。”

那天晚上,守灵的妖怪们静静拿出无数夜明珠、点亮无数鬼火,默默祝福他们尊敬的朋友龙御道先生在地狱获得快乐的新生活。

他们异常的审美观把寂静的深山搞得阴森恐怖,他们由衷为龙御道先生感到高兴的真诚表情,让薇香难以接受——在她看来是大悲剧,至今还没能完全从丧父的震惊中恢复,在他们看来却是脱离苦海、奔向新天地的喜剧!

听过司仪长达四十分钟、题为《追忆龙御道先生开朗的一生,希望他在地狱继续贯彻快乐的人生理念》的致词,以及妖魔代表回忆他们与御道先生和平友好幸福快乐的相处经历之后,薇香闷闷不乐地离开灵棚,郁闷地回到卧室蒙头大睡,结果却不断地胡思乱想,想象着自己死后妖魔来凭吊的混乱场面,难以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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