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齐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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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血来潮,想将这一瞬间的美好感受分享,走进广场附近的一间邮寄明信片的小店,当代文青喜爱鼓捣的小玩意儿。

这的确是她第一次和此种五颜六色、四四方方的小卡片产生交集。

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儿在琳琅满目的卡片货架前低声嘀咕,似乎正在挑选明信片的样式。布达拉宫的夜景还是明媚阳光沐照中的大昭寺,简笔素描风格还是色彩饱和度极高的滤镜风。选择太多,挑花了眼,挑选的过程反复、严谨、夹杂着二人平静争论时候的细小乐趣和甜蜜,仿佛最后挑选出的结果已不仅仅作为一张明信片,而是她们关于美的感知和理解。看得出来,她们的旅途很愉快。

"看上去很贵的样子",提出如此豪气云天又略微犯贱的购买条件,担负着高额租金商铺老板欣然完成了宰割她的使命。接下来,她做了一天之中最愚蠢的决定。

她打电话告诉成琛这个消息。

成琛说,你丫又用物质贿赂上司?

她说,是啊是啊,成总啥时候给小的升个职啊,加点工资也成。不过不过,这次我不要升职,也不要加薪,小的就想跟您请个假,在西藏玩儿几天。

成琛问,几天呢?齐小姐。

她支支吾吾回答,三四五六天吧。

成琛说,你丫买的金刀啊?凭啥值三四五六天的薪水?

她说,一千块呢,除开那个藏族大叔忽悠我的成分,怎么也该值个六七百吧。

六七百请一个星期假?你直接跳级给你上司的上司请假,这不摆明了我们俩之间有见不得人的猫腻吗?

她自知理亏,不敢太过辩解,毕竟她是打着到重庆出差的旗号,敷衍了事执行完公务后,一趟特价飞机到了拉萨。她心虚地说,不不,我给蒙那也买了唐卡。

能听到电话那头成琛用鼻孔出气的声音,茄子,你当我傻逼吧?这是第几次先斩后奏了?上次我说什么了,你怎么跟我保证的?算了算了,是我傻,也是一次次信你。

我错了。她积极认错,企望消解对方的盛怒。

你丫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我已经26岁了。

你的心智可能只有16岁,请问你什么时候学会用肉体贿赂我啊?

滚。

那边哈哈大笑。

我想我成长速度惊人的缓慢,

思绪总是经不住诱惑往前游走,

跨越的弧度大概是,十年,

又或者,二十年。

破舊待拆遷的磚樓,林立在馬路旁的陡峭的斜坡上。爬山虎綠油油的葉子覆盖著整個樓面的表層。風吹過,密密麻麻的葉片細碎舞動,鼓動著緊貼植被牆的殷紅色軟布橫幅:林奶奶午托園。

那時,南區僅有一條主幹道,沒有太多的拆遷戶和私家車。多的,只有不停親吻牆壁的爬山虎葉子。

她睡在高低床的下鋪,周可卿經常在小朋友都熟睡後,從上鋪一躍而下,迅猛又輕盈地鑽進她的小涼被里。兩人興奮地捂著嘴狂笑,不敢發出聲音。

噓噓,別笑出聲。

我知道我知道,你看這是什麼。周可卿從褲腰帶上扯下皮筋,大方分享給她一根,自己也塞進嘴裡有滋有味咀嚼。說這是麵條。

對周可卿充滿與生俱來的好感,於是欣然接受了那根寶貴的麵條,學著對方有滋有味品嘗,徬彿幼兒時代最值得期待的美味。

吃了這種麵條後,她幾天拉不出粑粑,令她往後的童年生涯里懼怕小夥伴們熱愛購買的辣條。因為所有辣條的嚼勁都會讓她聯想到暗藏於周可卿的褲腰處的橡皮筋的口感。

媽媽和爸爸還在北區開飯館,沒時間和精力照顧她,只能將她寄託在午托園,每個月拿生活費給林奶奶。起初她經常躲在有股淡淡霉味兒的涼被里流淚,總覺得自己挺可憐的,挺無可奈何的。周可卿說她爸爸是當官的,沒時間管她,只能把她寄託在午托園。她突然覺得自己原來並非世界上唯一可憐的人。找到同是天涯淪落人。心裡平衡了,便再也就不哭了。

小朋友們總說周可卿愛吹牛、說大話,還拆穿說周可卿的父母早就離婚了,還說,她父親根本就不是當官的。

當官的會把自己孩子扔在一個這麼破的午托園裡嗎?

但她卻從未懷疑過周可卿,她說的話,她一直都相信。

(2)

她很懼怕每天去午托園前被林奶奶逼著喝的鹽開水。綠色的脫漆茶缸里裝載的液體,是她幼年時期揮之不去的最大梦魇。

周可卿挺身而出,捏著鼻子,十分仗義地幫她喝掉。然后不停上廁所。

林奶奶的女兒田阿姨總是將小朋友的零食藏起,美其名是為了小朋友的健康著想,其實是悄悄給她的兒子大胖吃。她和周可卿就親眼看到過大胖吃了她們的浪味仙。這讓周可卿恨得牙癢癢,她把大胖的洋畫和彈珠悄悄藏到書包里,大胖哭了一個下午,田阿姨和林奶奶怎麼哄也不見好,大胖吃下許多自己的鼻涕和眼淚,她們心裡一萬個爽。

周可卿又洩憤般將大胖視若珍寶的洋畫扔棄在路邊的垃圾站。

兩人一起雀躍鼓掌。就像電視里的包青天用狗頭鍘斬下壞人的頭顱,或是白素貞和小青用妖術戲弄了鎮妖塔里的妖孽。

腦滿腸肥的大胖、表裡不一的田阿姨,在她們的記憶中,充當了很長時間的反派。

她和周可卿一起上學,中午一起去午托園,下午又一起回家。一起在路上聊各自班裡的八卦。誰誰喜歡誰誰。誰誰走路好做作。誰誰身上好臭。她們就喜歡說這個。甜蜜的記憶一直延續到四年級的春天,周可卿的父親調去另一個城市任職。周可卿也跟著轉學去了外地。

臨走前,周可卿送了她一幅畫,是用水彩筆畫下的爬山虎牆。周可卿繪畫天賦異稟,二年級時就拿了全國少兒繪畫大賽的金獎。

她沒來得及準備禮物,就把白天自然課里做的爬山虎葉子標本送給了周可卿,還在上面用水彩筆寫下了自己的地址。後來的日子直到小學畢業,她再也沒交到過親密如周可卿的朋友。

家裡開的餐館結業了,爸爸去了老家做白酒生意。媽媽回到家裡全心照料她。她不需要再被送到午托園了。

她經常在夜裡,拿出爸爸去海南旅遊錄下的錄像帶,一遍遍、不厭其煩地看。那種帶有雪花點的海邊寫真畫面,讓她感覺置身其間,好像爸爸就在身邊呢。是一種安全感。

這種感覺讓她想起更小的時候,爸爸用寵溺的笑意、溫柔的語氣給她講述的聖誕老人故事,每年平安夜過後的清晨,枕頭邊堆滿從天而降的聖誕禮物。彌散著清淡紙張香氣的書籍、透明塑料袋里那些圓圓胖胖的無花果、上好佳洋蔥圈、藍色包裝的浪味仙....她確信世界上有聖誕老人的存在,確信爸爸和她是堅定不移愛著彼此。

直到初二那年,她不再收到聖誕禮物,與此同時在鄉下老家意外發現了一個秘密:爸爸和別的女人在外面生了孩子。為了不影響到她中考,全家人默契地選擇了蒙蔽事實。而她選擇將計就計,沒有揭穿大人們所謂的善意的謊言。她仍然愛著爸爸。只是不知道爸爸還是否一樣愛她。心裡的某種確信被動搖。她一心一意愛著的人,從今往後會將完整的愛切割,注入另一個生命。

曾經帶給她童年無數溫存感和安全感的聖誕禮物,堅信不疑的聖誕老人故事,還有完完整整的父愛,都在一夜之間,劇烈地搖晃,坍塌,瓦解,驟變為一句自我催眠的——

嘿~你該長大了。

擁有時認為理所應當、失去時方知在乎的東西,就如此這般束手無策地、無法選擇地成為了別人的——她不曾見過、也不想見的妹妹的。

曾經信任的環境,變成了個由通透、輕盈的泡沫組成的宮殿。

而她,也只是其中一個,一擊即破的泡泡。

從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對父母的關懷錶示出淡漠,也許是她能夠平衡心理的小小的報復行為。

當然,她沒有對媽媽抱怨過一句。她知道媽媽比她難過不止十倍。

写封信致—

定居在我意识流的朋友们。

没有人光顾的信箱前面前,将四张明信片从狭长的缝隙塞进绿色的肚皮。仿佛将什么废弃物扔进了垃圾桶。四张明信片从此和她失去联系。

整个世界,都在用物质、陪伴、微信、通话以及其他可见可感的形式在传递讯息,维系情感。

而她仅仅用意识。

这种交流方式是她自创的,多少带有自我陶醉的意味。

曾经的她以为意识是可以传递感情的。后来才发现不可以。

她好像必须将自己对某人的挂念转换为某种可观可感的实物,必须让对方真实地抚触或是享用到,如此这般,对方才不会误以为她如同她的意识那般,是虚无缥缈、不懂人情世故的存在。这就是社交规则。

她给经理蒙那买了唐卡挂画。她很感激他,因为蒙那毕竟是她所接触不多又必须接触的同事当中,表示出最能给她方便和关怀的人。当然,她和成琛的关系,不能简单、草率划分在"社交关系"——这个粗糙又生硬的范畴内。她和成琛是有走心的友谊根基的。

街边的小店,她点了甜茶和炸土豆。当地的妇女围坐在另一个桌子,她们用略带好奇的目光打量她,没有恶意,桌子上摆着炸土豆和凉粉,甜茶,闲话家常。

食物上桌,她迫不及待放进嘴里一块裹满孜然和辣子的土豆。外酥内软。土豆的清香被辣椒的浓郁厚实地包裹着,混合炸油的酥香。瞬间,她感到自己融入了这片土地。仿佛成为隔壁桌妇女中的一人。只是她不会说藏语,也没有穿戴藏族的服饰。除此之外,她无异于拉萨居民。

她很少去人满为患的店。金碧辉煌的酒楼更加不会去光顾。她通常挑选了很多店面后,走进一间只有她一个客人的店。

一个人吃饭。是她在大学养成的习惯。她将工作餐视为生理吃饭,仅仅为了填饱肚子。某类具有目的性的饮食活动被她视作理性吃饭。比如节制饮食、社交饭局、撰稿。感性吃饭,就是她一人吃饭时的状态,通常出现在旅途中。这段时间,尽量放空思想,仅留下知觉和感觉,并凸出其中味觉和嗅觉。加深人与环境、面前美食的互动。或者,是与自我的互动。

她认为不存在浪费时间的罪恶。

小店的门口有个桶状的火炉。炉身靠近底部的位置有个口子,可以看到里面的炉灰。上面烧着一壶快要沸腾的开水,乳白色的蒸汽从壶嘴里孜孜不倦地吐露。几分钟后,水壶开始微弱地颤抖。好似某种能量在急于喷发。像一个,在现实世界的残酷打压下奋力较劲挣扎、却始终郁郁不得志的人。想要宣泄什么,却无人理会。

她觉得残忍,回头告知老板,水开了。

老板是个微胖的藏族男人,在空间狭小逼仄的厨房里忙碌着。不理她,也不理那只水壶。

十分钟后,一只迷你保温壶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瓶身包覆着红色竖条纹路。还有个玻璃杯。她倒出一杯奶茶。茶与奶氤氲成浅浅的奶棕色。她知道,这杯冒着热气的甜茶是用那壶沸腾了十分钟的开水冲泡的。她觉得这杯奶茶变得郁郁寡欢起来。

去过不同的城市,小镇。不同的地方,人流涌动的节奏、喧嚣的方式都有所不同。她觉得每座城有属于它的独特气味。拉萨的味道,综合了多种有颜色的气味—

前调是乳白洁净的奶香。中调是深邃、富有光泽的蓝色柑橘的味道。尾调神秘又深沉,是深棕色茶香渗透进檀香。

(3)

夜幕降临时,已经是8点。她回到客栈。刚打开桌上那只民族风情的小灯,就接到了成琛的电话。

五分钟后,成琛就出现在她面前。他说,我来拿我的藏刀。

她诧异到接近惊悚。他一如往常没心没肺傻乐呵。

客栈老板遗憾地宣布没有多余的房间了。成琛只能租床,和别的租客同睡一屋。她说,要你这个富二代睡多人房,真是不好意思啊,要不....成琛双眸倏尔明亮,和你睡?

她说,我意思是我去睡多人房,把我的房间便宜50块钱转让给你,成不?

他说,滚。

西藏之旅第一天结束了。她想到了开头:成琛怒骂、成琛被迫屈服。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结尾:她和上司的上司,在一间客栈的楼上、楼下同睡了一夜。这种感觉的影响力绝非是临近中年的玛丽苏和霸道总裁的苟且狂欢,而是,隔着十几个阶梯都能感应到成琛突如其来从背后扔上头一个文件盒的痛感,然后喋喋不休地撕碎她的耳膜:你他妈报表做了吗?又转过身去骂无辜的蒙那:你他妈监视她做报表了吗?这个月你们两个一起拿低保吧,谁他妈也别想通过考核。

再给她一次机会,坚决不会选择于白天拨出那通自爆坐标的谄媚电话。

大概如此吧

现在的畏惧都是基于曾经无数个,无数个

毫不在意的、放肆不羁的、得过且过的当下。

以为…

十年前,她還是茄子。他們都叫她茄子。她的名字快速並連貫發音就是茄子。最先叫她茄子的人是周可卿,她小學四年級以前的同桌、午托園的上下床、以及,第一個朋友。

與周可卿再次相逢已經是初二了。周可卿直接做了七中特優班的插班生,沒有經過任何考試。同學們都說周可卿是關係戶。

她開始不太明白所謂關係戶在現實生活中的確切存在方式,直到看到周可卿每天有豪車接送,老師唯唯諾諾,就連正值不阿的校長也忌憚幾分。

她大概也隱隱意識到些什麼。周可卿用實際情況證明瞭她曾經說的話並非吹牛,也扇了那些多嘴多舌的人一記最響亮的耳光。

特優班對於普通班的學生而言,是可望不可及的風雲人物雲集之地。靡盛、靡揚兄弟,音樂天才蕭何,校花周可卿....都在那個班裡。可無論周可卿成為怎樣的焦點,她還是將她當成午托所里那個跟她無話不說的淘氣小女孩。

周可卿還是會在課間奔下兩層樓,到她所在的平行班門口召喚她,然後兩人一起共赴廁所將憋了一堂課的尿充分排泄。

共同上廁所的行為,讓年少的她對"友誼"這個名詞有了主觀性的粗淺定義。大概就是:和她一起手牽手走向很遠的廁所,聽到隔壁蹲位里傳來的簌簌排尿聲,而後兩個人的尿液一起在長方形的尿窠里融匯,衝進下水道。

好像,人生因為彼此的尿液融合以後,就顯得不再孤獨了呢。

她和周可卿相約一起考七中的高中部。一年後,她們通過各自的努力實現了這個約定。她在六班,周可卿在七班。

軍訓基地的寢室,牆面滿是青苔潮濕痕跡,她的床緊靠那面牆。她來例假,肚子痛,早上去醫務室拿到的藥丸,服下後就一直昏昏沈沈,沒法繼續操練,只能壓低腦袋和音量跟小個子教官請假。

周可卿用狗尾巴草的毛毛頭須她的臉,喚醒她,打斷了她沒有顏色沒有邏輯的夢。

周可卿的俏皮的鬥雞眼映入眼簾。她想咯吱周可卿回擊,卻沒有力氣,只能做一個更醜的鬼臉回應。

你怎麼來啦?

我來陪你啊,我請了姨媽假。

周可卿鑽進她的小涼被。迅猛又輕盈,掰開一粒大大泡泡糖,塞進她嘴裡。另一半塞進自己嘴裡。

兩人呼吸著草莓味和奶油味混合的的空氣,周可卿再次向她確證:

茄子,我喜歡靡盛。

她早就聽聞過靡盛的名字。靡家兩兄弟一直是七中女生的興奮永動機。哥哥靡盛會吹薩克斯、會打籃球,弟弟靡揚會彈吉他、會唱歌,他們擁有與生俱來的藝術天賦以及人模人樣的皮囊,共同屬於特優班這個"居高臨下"的班級里。

周可卿說,靡揚是靡盛異卵雙生的弟弟,兩人雖出自一個母體,長相、性格卻是大相徑庭。兄弟二人在五官里最為相似的是堅挺的鼻子,其次是聚神、凝光、狹長的、時下最流行的單眼皮。若非要說兄弟二人長得一點不像也很牽強,周可卿說依她看來,兩人最大的不同並非外貌上的差異,而是氣質方面的差異。靡盛穩重淡定,靡揚卻多了一份痞氣。

事實上,靡家兩兄弟似乎過多專注於藝術熏陶,文化成績一塌糊塗。或許由於家庭背景關係,他們二人還是直升了七中的高中部,只是被劃分在了中加班。午飯時間,懸掛在高聳的電線桿子一側的大喇叭放起了周傑倫的新歌《我的地盤》,學生們用右手拿著自帶的飯盒,在班主任和教官的壓制下如同一群身披綠色鎧甲的羊群,浩浩蕩蕩往食堂蹣跚而去。

周可卿和她就是兩只脫離了群體的羊羔,並不急著尋回自己的歸屬群體。她們不遠不近地跟在中加班方陣的後面。周可卿說,枯燥的軍訓生活,食物難咽、教官冷酷、最溫暖如春的感受來源於偷窺靡盛,哪怕只是背影。

路上,跟周可卿打招呼套近乎的女孩子不少。周可卿慣例先與前來招呼的同學寒暄客套一番,當殷勤的同學轉過身,黑眼珠立馬在眼白里消失無痕幾秒。周可卿在心裡鄙視著巴結她的勢利眼們,卻能巧妙地隱藏起心中的不適和反感。她佩服周可卿在青春期就凸顯出來的轉換自如的社交能力。她完全做不到。她的喜惡,通常、往往對方是能夠察覺到的。

明晰的陽光像細微的玻璃渣子一樣均勻地灑落在操練場地,她們牽著手,站在距離中加班訓練方陣十米遠的一顆不知名的大樹樹蔭下,她明顯感到周可卿的手在她手心裡雀躍地顫抖著。綠鴨鴨的方陣朝大樹方向規整地移動來時,周可卿的手就用力一縮,身體上下聳動,雙腳也未離地,似跳非跳的樣子。

茄子,快看,最後一排左數第三個。

她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眼鏡,第一次仔細打量了周可卿的男神。

原本以為這個被周可卿誇到天上去的男孩子會是白皙的膚色,結果並不。靡盛的眼睛細長,膚色是健康的古銅,或許他視力不好的原因,總是虛眯著眼睛打量世間的一切,一切…

他第一次打量她時,用的正是這種毫無禮貌可言的眼神。

多年後,她仍會記得第一次與他目光交錯時暗湧的情緒——平凡生命里忽而显现的一点神奇。

"是谁

在无意间看了我一眼

雪域高原便颤了颤"

天尚未亮时,她就和成琛在布达拉宫门口搭上了去纳木错的大型面包车。

藏族的司机在黑暗中开起二人玩笑,一车人都在等你们这对小情侣呢,不然早就出发了,你们还真是幸运啊,要不是有乘客早上突然生病要求退票,你们这对小夫妻恐怕有个人得坐一下班车去纳木错了。

成琛抢过话说,师傅抱歉,我昨天晚上太累了,我女朋友叫不醒我。

师傅意味深长地笑说,我们西藏的牦牛肉可以恢复男人的体力哦。

她将五根手指捏紧,一拳打在成琛的肩膀上。成琛假装吃痛倒在她肩上。睡了三个小时。中途车子停在了一个草原边。乘客都纷纷下车去观赏唐古拉山的壮丽雄阔。她也想下车拍照,便将成琛推起来。成琛半睁开黑眼圈浓郁的眸子,昨日抵达西藏时的帅哥此时已成了精神萎靡的瞌睡虫。他告诉她,昨天睡的多人房有人在干坏事儿。

妈的,害老子一晚上没睡着,那女的绝对是被母藏獒附体,特能叫。

听他抱怨得真切,她敷衍地问,真的假的啊?

成琛冷笑着说,没遇到丫之前我也以为不可能,真不知丫是人是狗,哪儿都成。她将镜头瞄准远处的那群懒洋洋的牦牛,说,你丫真损。

我只损丫的。他说。

司机规定的半个小时拍照时间将至,乘客们络绎回到了车厢内。有乘客抱怨被讹诈了,因为他们近距离给牦牛拍照被管理人员要求付费。她看向成琛,吐出一口气说,幸好咱们没过去,我拍了好多张照片,都是免费的。成琛说,你丫真财迷。她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财大气粗,我们小老百姓打工多艰难,一张照片10块钱,我这里起码有20张牦牛的照片呢。

成琛突然搂着她的肩膀,朝她展露出邪恶的微笑,那你嫁给我不就是土豪的老婆吗。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将它从她肩膀上挪开,淡然地说,土豪,拿开你的名表,硌着我疼。

成琛突然冷笑,用力地收回手。他说,你真难搞,你知道多少女的跟朝拜似的要嫁给我吗?我真想拿你送我的藏刀捅开你的脑袋,看看是什么做的。

他一直碎碎念,似乎停不下来:你又在惦记你那狠心抛弃你的初恋,还有你那三个不着边际的朋友,一个在天上的,还有两个失踪的是吧。

她没有回答。

(4)

车窗外刷刷滑过的荒凉无边的草原,尽头雄踞着拥有圣洁雪白头顶的唐古拉山此起彼伏、绵延不绝。就像她不停寻找远方的路途,无疆无界。也没有确切目的。成琛是知道她心事最多的人,十年前他们在英国认识,毕业后被他从国外捡回北京,此后她一直寄生在他家的企业里,两人在表面上隐去了大学同学的关系,向外界展示出纯粹的上下属关系。她被成琛交给了蒙那做徒弟。

她感激命运对她的善待。让她遇到了成琛和蒙那,在二人的有意庇护中,她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企业生涯的八年。才能让她能在有生活保障的前提下,将任性的步伐踏上她朝思暮想的一片片土地。

她没法让自己去埋怨任何。包括那些,去不了的地方,无法重逢的故人,以及,无法兑现的承诺。

成琛用力扳过她的脸,拿出纸巾地为她拂去毫无征兆的眼泪。他说,我错了,茄子,以后不开这种无聊的玩笑了,你知道我就是嘴贱手痒,我发誓以后没有经过你的允许,我再也不搂你肩膀,再也不提你的朋友了好吗?

她不答话。一直摇头。

他说,要不,你扇我个耳光吧,我妈都没这待遇呢,只有小时候偷喝了我爸送给领导的洋酒,被我爸打过一次,我这张脸第二次就献给你了,来吧别客气用力....他将脸凑近,倾斜着放在她面前。

她说,走开,我不是因为你。

阿三,

我快到最接近天空的地方了,

沿途美得令人,

热泪盈眶。

我要帶你去見個朋友,他生病了,在醫務室,周可卿說,他是我在初三時交到的最好的朋友。

於是在那一天,她見到了中暑的蕭何,他躺在醫務室的硬質木床上輸液,眉毛以上部位被濕毛巾裹住,周可卿嘲笑地叫他印度阿三,後來周可卿和她都就叫他阿三,叫了很久。

阿三是不折不扣的音樂天才。正如傳說中那樣。周可卿給她說靡盛多帥,當她仔細觀看了實物,也覺得不過如此。姓名與漢朝的開國功臣一模一樣的男生,蕭何,會鋼琴、小提琴、作曲、填詞。上帝一定是太偏心了,才讓一個少年有這般驚人的音樂才華。蕭何總是輕描淡寫地說,這首歌是我初中寫的。又或者,昨天晚上隨便寫的。一副清遠模樣。

萧何是数学第一名的成绩考进6班的,傲人的中考成绩,仍然谦逊、温和。未来的高中生涯,能与萧何同班,她深感荣幸。阿三初中时就和靡家兄弟组了乐队,经常在学校的举行的各大晚会演出,每次现场都会很火爆。曾经,她见到过萧何的现场演奏,她记得,蕭何的手指在簡陋的電子琴鍵盤上如行雲流水般游動,動聽的音符時而顆粒分明、清脆悅耳、時而又連綿低調、透露出淡淡的、不明所以的憂傷。

阿三的音乐和他本人一样,总是过于刻意的欢快和灵动,却又潜伏着静谧和忧伤。是,是忧伤。第一次听他弹琴的时候,他柔软的手指在坚硬冰冷的琴键上拨动,似乎体温可以将坚硬的白色琴键温暖,情感和音乐符号水乳-交融,制造出细腻、温润的旋律。听热闹的人会觉得那是一首顺耳的小曲。而另一类人,却听到湿润了眼眶,如她本人。后来每次听阿三弹琴,就跟第一次听时的感觉一样,她想哭。

尽管音乐透发出的情愫偏向于伤感,但萧何是个喜欢微笑的人,毫不顾忌地微微展露出他的牙套,笑声清脆而洒脱,丝毫不给人以刺耳之感,和他的音乐一样,干净,纯粹,抑或圣洁。没有伪饰和做作,亦没有音乐才子高不可攀的趾高气扬。

她想她是有些病糊塗了,她偶爾在陽光灑在蕭何頭頂時,看到那頂若隱若現的光環,比陽光更明亮,似乎凝聚了他人體的所有溫度和善良。這種恍惚又不可描述的感覺,不知是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投射抑或是刻意美化,總之會成為她被想要接近他的神奇吸附力。

委實難以有人帶給她如蕭何般親和感。她強烈的感受告訴她,彼此是同類人。

大概印證了那句話吧,"靈魂靠近的人,能在對方眼裡看到自己。"通常判斷是否與對方相處的標準是,此人給她的感覺是否良好。蕭何就屬於給她感覺很好的人。她只是單純想維持並深入這種感覺。

三個"病"號,同"病"相連,或許是宿命安排的奇妙連接,又或許只是一次人為的巧合,後來的高中時光里,他們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如果追溯這段關係的源頭,那應當是在這一天,她因為周可卿的關係看望了病中的蕭何,周可卿不介意兩個朋友同時成為朋友,她和蕭何也彼此好感,同時三人都沒有"男女授受不親"陳舊觀念的桎梏。於是,她的生命道路,在軍訓的第二天,點亮了一盞友誼燈火。

當日,另一個給她感覺還不錯、但她並不想與對方過多交流的人主動找到了她。她未來三年的班主任,趙曉琴,誰也不知道她真實年紀的瘦小、凌厲的老太太,擁有利落的短髮,旺盛的精力,乾脆果斷且信息量巨大的表述方式,時而不帶任何主觀情緒地揶揄班上的男同學,通常聽者羞愧,旁者忍俊不禁。老趙是教物理的,沒有文科老師傷春悲秋的人文主義情懷,她自我標榜是理性主義者,還形容自己是擁有雌性外表的大男子主義者。

老趙對她似乎也頗具好感,軍訓第四天便給抱病在床的她委以重任—讓她動用手中資源打造一個軍訓晚會節目。

當場就呈現出一種石化狀態。

資源?她哪裡來的資源。是她和周可卿如膠似漆的關係讓趙老師產生了何種誤會,還是她和蕭何相談甚歡的場面被她捕風捉影?這哪兒跟哪兒啊。她不是個善於以及喜歡大出風頭的邀功分子,但當她對視到老趙那雙飽含深情期望的凌厲眸子時,除了尿意,就連膽怯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趙微微笑愛撫她昏沈沈的腦袋瓜,詢問她:行嗎?辦得下來嗎?與此同時,還透發出另一種隱匿在表面下的真實情緒:這都辦不下來?廢物嗎?

她強裝鎮定,強壓自己心中隱隱躍動洶湧的"我不行""您找錯人了吧?""怎麼可能是我?",對趙老師點點頭:我試試吧。

趙老師欣慰微笑。她退出老趙的視線範圍。

由於,不想做班主任心裡的廢物,硬著頭皮接下了她可能無法完成的任務。

付了钱后,谢绝了老板提供的免费邮寄服务,原因是她并没有可以邮寄的地址。将写好的明信片塞进肥大、柔软的黑色布包里,感受到四张卡片在她的咯吱窝下轻盈又沉重地跃动着。

钻进一间贩售工艺品小店,接受了老板的推荐和开价,带走了一幅绣工细致的唐卡画卷、一把精工细作的藏刀。

第二张明信片,她写:扬,拉萨的天空也会唱歌。

第三张明信片,她写:阿三,这儿和你定居的地方一样美。

第四张,她没有写称呼,只有简短的问句:嗨,我到拉萨了,你在哪儿?

去我想去的地方。"

看到满地枯黄的叶子,我就知道末城昨夜又下了很大的雨,宝贝,北京下雨了吗?

妈,我没在北京,我在重庆出差。

她伏在满是邮戳的木桌上,像模像样将挑选好的四张明信片摊开,分别盖上刻有"大昭寺"印记的邮戳。从包里取出自带的钢笔。

第一张明信片,她写:可卿,你还好吗?

心绪涌动着淡淡的、温和的欣喜,离激动仅一步之遥。

今日,她感到很幸运。

昨天阳台上的多肉长出许多小虫子,我用毛巾蘸着清水擦拭掉了,今天出了太阳,那盆小多肉又精神许多。

哇?这么厉害?好了好了,我要过安检了,晚点给你电话啊妈。

天堂还是地狱?"

"嗯,让我想想,我想去...

三个小时后,她抵达了那座天空蓝得不太真实的城市,白云永远漂浮在看得见的远方。

通往大昭寺的最后一段路途,两侧是安静得肃穆的藏式建筑。人流规律地攒动,能一眼分辨出僧侣、朝圣者、游客。她前面是抱着幼童的妇人,步履庄重、步调缓慢,褐色的窄边编制帽,深灰色的亚麻外套覆盖住湖蓝色的长裙,全身线条修长而飘逸。焚香烟气袅袅,委曲盈动,妇人怀中的幼童玫红色衣帽艳丽夺目,仿若绽放在素净、光洁田地里的格桑梅朵。

经文的念诵不绝于耳,无关嘈杂和喧嚷,或许,是信仰在低吟。空气里漂浮着忽远忽近、虔诚肃穆的焚香气味,或许,是信仰弥散的芳香。

一、齐洱子:苍老的浮云哼唱着天籁,时光的皱纹长出了青苔。

(1)

"嘿,朋友,你死后想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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