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紫墟县楚蔷私会 梅叶村吴炬相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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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近处传来体态臃肿的司机师傅操着浓重紫墟县方言响亮地提示:“上海往紫墟的车马上发车,请各位乘客抓紧时间上车等候。”司机师傅向四周反复喊了好几遍,也上了车。吴炬核对了一下车票上的车牌号,等其他乘客陆陆续续登车后,他才有条不紊地将书合上塞进挎肩包里,检查完包里的手机、银行卡片、身份证件和车票,揪了揪背心,挎上包拉着行李箱不紧不慢地上了车。刚刚找好座位将行李箱放好,挎包里的电话响了。吴炬看是父亲的号码,以为是祖父撒手人寰,料是父亲打电话发讣告的,抚平心情接通后还未说话,电话里传来父亲如释重负的声音:“吴炬呀,不用回来啦。昨天你爷爷病情重,胥贾乡医院不敢接,让急速转到县城来,小医院还是不行,县医院大夫一通检查,说是腹泻导致的,虚脱了。应该是前两天在你吴燝哥新饭馆开业的时候胡吃海喝吃坏了肚子。今天留院观察一下,明天就能办出院手续回家。你大伯商店忙不过来,我刚让他回去,吴灵也去纱厂上班走了,本想让你楚蔷婶子跟吴烨家的车回去,她硬要留下陪护,你五爷爷上班忙,回家的时候把你二叔启凝留下来了,还是人多好呀。你在那里好好工作,闲时候抽空去看看你二伯。我再给吴熠打电话说一声,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啦。”吴炬委实被狠狠地戏耍了一把,内心复杂如毕加索的画难以描摹,至于复杂,到头来最复杂的还数是人心,毕加索的画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加起来都不能望其项背。他怅惋地回复说:“爸,你不早说。我刚换了工作,辞职时候刚干满一个月,连工资都还没发,还是吴灵给我打了四百块钱,我现在已经坐上车啦,车马上就要走了。”票务员清点完人数,司机师傅适时地配合吴炬,发动着车,关闭车门,挂档踩油门,将车驶出车站。电话里传来吴炬妈妈的声音:“怪爸妈安排不周,昨天你爷爷太虚弱,气若游丝奄奄一息,我们吓糊涂喽。回来就回来吧,来得正是时候,妈妈还有一件好事给你安排呢,回来再说吧。你妹妹给你的那四百,老妈做主不让她问你要了。先挂掉吧,我赶紧给吴熠打个电话。”

吴炬挂掉电话,扭头看车窗外,青天不是晴天,像一口倒置的烧饼锅,大地似底盖,严密的罩住人间,以及里面的忧愁和欢笑。天外有客为之舔柴增焰,并不使其热量外溢。天憋出一身汗,老天变作涝天。《道德经》所谓:“骤雨不终日”,据说老君和老子本为一体,在天庭的官阶理当不低,以至于雨神都要认真落实老子和关尹子的洋洋五千言谈话精神,不肯延宕雨时。这雨初时倾盆翛翛,随之烟雨霏微,继而淅沥欲住,最后风停雨歇。窗外弥漫的水汽凝结成为水珠,路面迸溅的雨滴滑落聚作水汪。汽车还没驶出这条街,雨就停了。想来错过这场雨或许就错过了车外渴望的清凉,幻想中每一次错过的总是最好的,只是这大雨短暂如烟花一现,不像雷公电母的琴瑟合作,顶多龙王路过打喷嚏而已,谁能肯定街上淋了雨的行人不艳羡这班车里的乘客呢?可见错过的也未必就是最好的。

吴炬突然感到又热出一身汗,想提醒司机把冷风调大些,刚站起来,恰巧看到邻座女子的上衣已被汗水浸透,胸前低领处湿澾澾带着汗水的重量下坠了几分粘在胸口,胸怀坦荡得险些衣不蔽体。《论语》教导后人“非礼勿视”,吴炬羞得脸颊绯红,不好善意地提醒她,那样反证自己已然阅尽无限风光,连忙坐下安定心神。刚领略完胸前风韵,满眼都是那处深刻的印象,逃避地闭眼,居然又在脑海里涌现出来,大脑比如现在智能机截图后有自动储存功能,复又睁了眼,扭头移视窗外。邻座女子似乎只感应到吴炬开冷风的请求,冲前面喊:“师傅,把冷气开大点嘛,都热死了。”司机一边驾驶一边说话,一心两用得游刃有余,回答:“不好意思,忘开空调了,徒弟们都坐好喽,系好安全带,不要随便走动。”头顶吹风孔开始散出凉气,却不能顿时祛热,那女子还热得拿手扇风,恨不能进化出类似于大象耳朵的器官以为己用。吴炬闻到飘来夹杂有汗腥气的淡香,尴尬地直拿手作擦鼻孔状,拒绝这气味无意的勾引,遂取出包里的《海子诗集》多此一举地递与她,女子矜持地推辞,连言婉谢。吴炬似有所悟,想起《围城》里“一借书问题就大了”的记述和《白蛇传》里借伞的故事,无邪的真诚怕是真被曲解了,内心尴尬地拨开书随意浏览,看了几十行,愣是没记住一个字,无功的阅读好比日出后晒散的雾,不露丝毫来过的痕迹。车内乘客有垂首休憩者,有仰面沉思者,有闭目养神者,有促膝长谈者,有解颐欢笑者,更有低嗓轻唱者,千姿万状,声貌俱全,想安静的静不了,想喧哗的却有顾忌,小小的一个万象世界,矛盾中丰富着众旅客复杂善变的心情。吴炬收好书,倚在座背上,凉气带来的舒适把睡意唤醒,睡眠平息了乏力又将精神储蓄得饱满,醒来时已到不知名的服务区。他随众下车如厕,出得卫生间偷空抽支烟,寻到食堂,亦步亦趋地点上一份快餐。态度不冷不热的服务员将不冷不热的饭送到吴炬桌前,在他将吃未吃之时才感觉到自己并不饿,仓促吃上几口放下筷子就上车了,虽然不饥饿,多少吃两口是对厨师劳动成果的肯定,吃不完表示对这假饭点的抗议,吃与不吃都有他自己的道理。吴炬臆断司机师傅光凭那身顽皮不听话的肉也得吃上好久,估计发车还得一会,便又下车抽烟,吞云吐雾间打压了烟瘾复发的躁动与不安,烟燃未半,电话响了,是上海女同事郭可打来的,寒暄毕电话那头说道:“你辞职的时候我正好不在,怎么说走就走?也不等我回来道个别,哪怕一掠而过的言语一声。走就干脆地走,还把我忠贞的心也一并偷了去。我这颗心里暗恋你好长时间,却被自己的羞涩所阻,始终想不好怎么跟你表达,你还回来吗?”吴炬与她都是文员,办公桌也睦邻友好的接壤,他本也心仪于她,却吝啬的始终没有传达心声,笑问:“既然不好意思,而今又在哪里借来的勇气?肯定得回去呀,我还想看你的羞涩是如何在勇敢下妥协的。”他答应回沪的话信誓旦旦掷地有声,却不自知这理直气壮的承诺今后会变成永久的谎言。所谓“名都多妖女”,在上海国际大都市可见一斑,“于千万人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平素上下班相逢轻轻问的基本上都是嘘寒问暖无关痛痒的废话,两情相悦的人多半都会无疾而终,到头来也没几对能朝朝暮暮白首偕老的,因此“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话只适宜作美好的祝福,不能够作定论。两人一直聊到司机召唤上车的指令发出之后,吴炬才挂掉电话回到原座位。

俄顷,男子出门后又折返回来,兀自走到凝炬二人桌前,圆瞪双眼,威逼恫吓道:“嘴巴给我闭严喽,否则我打折你们的腿!”吴炬不理他,扭头问启凝:“二叔吃饱了吗?”启凝瞿然道:“我想打他!”吴炬扔下筷子,蹬走凳子,拉开架势,便于男子扭打起来。启凝并不参与其中,只低头喝汤,不料两人打斗时撞到桌子,把碗里的汤晃出大半,溅启凝一身。启凝大怒,将碗摔个稀巴烂,倏然起身,只一记勾拳打在男子颧骨处,男子应声昏厥倒地。店里其他顾客匆忙结账,陆续走人。邢楚蔷不知何时跑进来,只木然的呆站在一旁。启凝以手指其面,操张仪之口作陈琳之骂:“你这浪货,我在家三月不出门都听说你和吴垓的村主任梅政适有一腿,不成想在紫墟还藏个野汉子,你家吴煨都十四岁了吧?对得起启游吗?”楚蔷喑哑无言噤若寒蝉,羞得朱颜酡红。启凝骂完,又蹲下身来,冲着男子又补扇两个大耳刮子,不期居然把他打醒了。吴炬扶他站起来,男子踉踉跄跄走到墙边,倚墙瘫坐在凳子上,闭目静息。启凝消了气,轻声道:“有理不在声高,我只给你和气的讲道理。起初我惹你了吗?你为啥冲我吼?刚才我吃饭时,你俩打架把老板的碗都打碎了吧?还迸我一身胡辣汤,不假吧?老板的损失你来赔,不为难吧?”男子唯唯诺诺,点头称是。启凝和吴炬从容地出得门来,站在门外抽烟。忽听店内男子衔恨而语:“敢打我,等着吧!”吴炬闻言,复又走入店内,睨视楚蔷,对男子道:“我俩还真不走了,我这就给我哥吴煌打电话,你也叫人吧,我们群殴。”楚蔷错愕失色,忙劝:“官纯广,你就别逞强了,吴煌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你倘或为我好,这事就此作罢。”说完推着吴炬出门,从包里套出一沓钱,数够两千,又将多余的放回包里,道是:“你俩一人一千,启凝去买身衣服换了吧。”吴炬接过钱,扔下一句:“还是你财大气粗!”说完和启凝拦下一辆出租车,去了医院。

(第一章未完待改待续)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漫长的车程一路平安,抵达紫墟时已是半夜。吴炬取了行李提上挎包走出车站,好一阵等才拦到一辆出租车,上车后直奔县医院而去。纵然车站到医院的距离只有区区一公里,吴炬还是选择了乘车,原因有三:一则思亲若渴归心似箭;再则长途乘车身疲体乏;三则紫墟的治安委实不敢恭维。县城帮派林立,夜里酗酒闹事打架斗殴的总是屡见不鲜,兼之还有几座闻名遐迩的武校,为补充本县逞强斗胜的打手不遗余力地做出了卓越贡献,虎背熊腰的启凝读高中时就曾多次参加过寒暑假武术特训班,他孔武有力动作敏捷,有一定的实战打斗能力。县城里普通百姓看不懂的江湖里纷纷扰扰的恩恩怨怨最简单的解决方式就是暴力,而暴力最是适得其反的,旧恨未消又添新仇,横竖都是乱成一锅粥的现象了,百姓只抱着“尝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得几时”的超然态度,乐得做个局外人,旁观其自生自灭。有关部门倒是安排过几次打黑除恶的专项行动,不过每次开展前县城都是歌舞升平祥和一片,活动结束后又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此起彼伏,譬如小孩玩的打仓鼠游戏,打时打不着,不打时偏又别处冒出来,可恶得可气。

车刚驶到县医院门口就被一位风骚外溢的青年女子扭捏作态地拦住,吴炬下车后备箱里取行李时才看清那女子竟是婶子邢楚蔷,忙问祖父在哪间病房。她答非所问,道是有点急事要办,上车时手机里还有一串“滴滴滴”QQ收讯息的声音。吴炬电话里问得祖父的病房号,径直去了住院部。先见到的是启凝,他正在门外潜心夜读。吴炬轻轻走过去,一把夺去启凝的书,合上后看到书名居然是《股市操盘术》,惊奇的嘴巴嘟得圆圆的。在吴炬记忆中,启凝平素多读文史哲学类的书籍,其它少有涉猎,如今换成金融证券方面的书全然出乎意料,以往定格的印象只好比错位的拉链,任凭怎样重新审视都不如正常时候来得顺眼,满腹疑惑地问:“我不食人间烟火的二叔,你怎么关心起经济学了?”启凝先被吓一跳,看是吴炬,短暂的诧异后自豪地说:“还有十好几本呢,什么《MACD战法》、《量价详解》、《K线形态分析》、《道氏理论》等,你晓得我向来不借书,回家给你开后门,让你借阅。我还在证券公司开了户,只是‘孔方兄有绝交书’,你五爷又不给钱,幸有吴灵借给五千让我试水,然而现在快亏一千了。”说到赔钱,方才的自豪像瘪了的气球,随着他的叹气失去了固有的支撑。吴炬不感兴趣,连口道是:“我不看,不懂。刚遇到启游叔家的,行色匆匆,干嘛去了也不和我讲。”启凝的回答好像拐了十八道弯的盘山路,故弄玄虚道:“任你经历丰富、阅人无数,总有你读不懂的人,正好比名校文学系毕业的高材生遇到了一个不认得的生僻字,似曾相识而未识,不能辨认,更不能自命仓颉定义其音义。红杏总是墙外的好,吃不着的葡萄多想着是甜的。她哪是来陪护的,手机响了一整天,轮流吃饭时,她在照看三伯,三伯吃药找水时都看不到她的影子。”两人说着话推门进了病房,德架公已熟睡,启渐挤着一身不可约束的肥肉趴在床边打呼噜,吴炬轻轻推醒父亲。启渐醒来和吴炬寒暄一阵,轻声吩咐说:“你爷爷难得睡好,就别吵醒他啦,夜里也没啥事,这里由我一人照看就好,你和你二叔出去找间宾馆休息去吧。”启渐说着伸手掏钱,吴炬摇头推手拒收:“妹妹给我的四百还没花完,住个宾馆应该够用。”刚要走,又回头问了一句天下父亲听得最多的话:“妈妈呢?”启渐又抬起头,说:“吴熠从淄博回来,哪成想直接去了吴垓,你妈怕他吃不好,回去给他做饭去了,明天再来。”说完又趴下复习方才的呼噜,这呼噜果然是温故而知新,阴阳顿挫前无古人,先是带着调子曲折地吸气,再变成平缓地呼吸,忽然隐遁了吐纳的气息,之后又忽隐忽现地呼气,比如一只笨重的鸟儿蹬地奋翅冲天,疾飞后在天空盘旋数圈,又变成蜻蜓般静止的飞翔,稍后再来个螺旋俯冲。呼噜该是胖子的附属表象,不打呼噜不足以证明自己吃得好睡得香,憨态可掬的睡相恰又表达出胖人心态好到宰相肚里能撑船,所以胖与呼噜相辅相成。

吴炬本该叫“吴公炬”。吴氏家谱是“至德启公同,海东表大风”的排序,到他这一代正是“公”字辈。幸亏吴家“启”字辈嫡房长子吴启泽在一九七二年有吴燝时高瞻远瞩,与其弟启润及三位堂弟启潮、启澈、启渐郑重商议后一致同意:“公”字一辈取名时将辈分隐去。免得名字都和“蜈蚣”较劲,这条建议成功躲过了一代爬虫对吴家的久远影响。至于老四家的启游,那年还不满三岁,老五家启凌、启凝并未诞生,没参与当时历史性的决策,否则半疯半醉的启凝难说不会发表弘论。

此次回老家山东省紫墟县乌牖乡吴垓村是因为昨天接到母亲吴辛氏的电话,道是其祖父德架公病危,恐不久于人世,望其速归,并再三嘱咐暂时不要将此消息告诉在上海做官的二伯启澈,吴炬心知肚明,这显然是祖父的意思,德架公对老二的偏爱向来毫不隐瞒的表现在明面上,只差登报让世人皆知了。不过吴炬昨天在上海宝山区海上美庐商贸有限公司辞职之后,和堂哥吴炳电话里告辞的时候说漏嘴了,违忤了母亲的谆谆嘱咐,不知回去时受不受呵责。

凝炬二人出了病房走到医院外,找家宾馆宿下。吴炬回程中补过觉,宽衣解带,躺在床上,想该想之事念该念之人,久久未能睡去。睡意只好比饱和的海绵吸不进水,又好像《山海经》里夸父追不上的太阳或《战国策》中韩子卢擒不住的东郭逡,索性亮着灯看电视,耐心等待睡意的再次造访。启凝的睡来得容易,仿佛中了高效蒙汗药,倒头昏睡得无知无觉。不过他的睡眠却并非通行无碍的顺畅,不多时就被噩梦给阻挡住了,噩梦只起到间隔作用组成睡眠的一部分,并未将睡切断,譬如赛跑起跑后扭伤了脚,还要忍痛坚持跑。吴炬看他泪如雨注,半睡半醒呓语不断:“天要下雨,天要下雨……”不忍看他痛苦地将梦做下去,连忙下床将他唤醒。启凝六神无主地睁开双眼,睫毛全被泪水打湿,一缕一缕地贴在眼前,似有所醒,又是一阵大哭,涕泗交颐,泣不可仰。吴炬臆断启凝疯癫病复发,急得惊惶失措,不明其悲从何而来,安慰不知何处下口,只能下手掏手机准备打给五爷德果公。启凝见势止住哭声,哭的惯性还在,衰减为抽泣,微微抬起头,轻轻按住吴炬的手,哽咽着说:“吴炬——我的好侄儿……老夫正常得很……我老人家只是你们大千世界一位诸漏未尽的过客……不该浸染这许多书生才有的感性!”话里那句“正常得很”的自评好像神经病患者跟医生辩解“我不是神经病”效果是一样的,只要到了研究院,纵使再正常,医生说是就是不是也是,所以吴炬不以为然,口头上却不诚实地附和。而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听来好像他自信能充分驾驭自己的情绪,不使多愁善感,问吴炬要了一根烟点燃,狠抽一口又接着说:“你们心里明白,而我老人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装糊涂而不糊涂,所以‘难得糊涂’……《楚辞?渔父》里‘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聪明反被聪明误,活得太明白——太累;哪有《道德经》里‘俗人昭昭,我独昏昏’那样超脱?伯虎所谓‘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过是示人以虚假的自在——自己落魄得喟叹‘谁信腰间没酒钱’……说到酒,还是太白最潇洒,游山玩水,想喝就喝个天昏地暗,‘天子呼来不上船’,醉后邀管城子访好畤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活得率性坦然,比《西游记》里‘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孙悟空还逍遥。按‘进化论’的观点,人是从古猿进化来的,我老人家确实在退化,竟比不上一只虚幻的石猴儿!”吴炬不知启凝为什么会引到这个话题,只顺着他的意思作答:“我虽痴长你一岁,对于怎么对待人生却从没思考过,听你说这些,猛然觉得我们都是被动的苦行僧,时常与生活中的许多不如意做对抗,即使侥幸赢一场,也要接着面对下一场不如意。人都说人生如梦,我看挺在理,梦里没有自主权。”启凝像是找到知音,点头补充:“所以方巨山有诗说‘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嘛。不过我不赞同人生如梦的看法,人生不是梦,梦里没有痛,现实中的痛多有切肤之感。至于你说类似于苦行僧的话倒是很符合叔本华《悲观论集卷》里的观点:人类的自然状态是吃苦和受难,幸福和满足只是转瞬即逝的现象。”吴炬看启凝的哭此时已全面消褪,一如往扔下几颗石子的水面,涟漪过后恢复了平静,追根溯源地问:“今夜是咋回事?谁又刺激我这可爱的二叔了?”启凝不作答,捻灭烟蒂,钻进被窝里蒙头叹气,尚能听到他莫名其妙地叨咕:“天要下雨,天要下雨……”吴炬不复追问,长舒一口气,坐在床头盖好被褥,接着看电视,睡意来去匆匆不着痕迹,不知何时睡着的,被电视吵醒时原本坐在床头的身体已经蜷缩进被窝里了。

天已蒙蒙亮,吴炬起床盥洗毕,唤醒启凝,走到窗边抽烟,等他起床洗漱。窗外弥漫着轻纱,隔着半透明的玻璃分不清是潮气还是薄雾,看楼下潮湿的地面,该是启凝开了光的嘴巴昨夜祈祷“天要下雨”所致,天感神应了。

二人下楼到前台取回押金走出宾馆,商议早饭吃些什么,吴炬主张去母校紫墟第五中学附近的“就这味”早餐店吃壮馍,启凝没主意,只好接受他的独裁。二人乘出租车,几分钟就到达目的地。来到“就这味”,进得店来,点了四个壮馍,要了两碗胡辣汤。少顷,老板娘就将壮馍送上来,又回后堂端来两碗胡辣汤。启凝刚下口咬了一口壮馍,肩膀被别人拍了一下,未回头看,先闻其声:“凝哥,真是少见”。启凝将要回头时,此人已走到眼前,拉来一个凳子坐下,原是高中同学祁世端,刚要问候却被他抢去话头,没有脱口的话好似篮球投篮时碰到篮板又弹回来,伴着嚼碎的壮馍一齐吞入腹中。世端笑道:“凝哥,账我一起付掉啦,等下吃完不要再结账哦。”吴炬站起身来让烟,世端婉拒:“最近要孩子,烟戒了有半个月啦。”凝端二人互留手机号,祁世端起身告别:“凝哥,二位慢用,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找机会再聚,到时我们好好喝点。”世端走后许久,吴炬才问启凝:“你的号码我记得清楚,为什么你给他的号码故意错报一位数?”启凝望着门外,轻声引经据典说:“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我与世端高中时是患难之交,经常在一起跟别人打群架,我讨厌以前的我,所以大学退学到现在,不光不交新朋友,对以前的故人也几乎断绝往来,我只想过我想要的恬然无思澹然无虑的生活,只是不像金冬心所言‘故人笑比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朋友还似往昔一样热情。不过我要说明一下,我抵制的是过去的我或者我的过去,而不是老朋友,朋友还是老的好,不是说‘器惟求新,人惟求旧’吗?”吴炬点头表示赞同,猛然看到店里靠墙角落的餐桌旁对坐着一男一女,女的衣着发型好像是婶子邢楚蔷,然而只看背影不宜轻断,毕竟《尚书.大诰》晓人以“罪疑惟轻”之理。这男的油光满面,梳一头标准的中分发,抗战时期面试个汉奸保准能被录取,窄额被鬈发掩盖得只露出中间一小块椭圆的圣地,偶有苍蝇去朝拜,八字细眉一高一低地挂在双眸之上,想来该是造物主的业余作品,不知是吃了佛祖的灯油还是听了老君的道法才成精下界,眼带桃花似笑非笑,心灵的窗户打开就是一副淫邪之相,下半张脸几乎全被嘴巴霸占,厚唇之内两排龅牙参差不齐此起彼伏的排列着,容易被忽略的细矮鼻子直连通到印堂。他双手紧紧抓住女子的右手,喁喁私语,春心荡漾、秋波涌起,女子被逗得支颐而笑,说话时娇声娇气,音色可辨,也似邢楚蔷。片刻交流后男子结账,转身牵起女子的手准备出门,走到启凝桌前与吴炬对视,恰是邢楚蔷,吴炬看着启凝,启凝也看着吴炬,两人心照不宣,低头吃壮馍,故作与其不相识。

晌午,上海气温正高。人道是“一场秋雨一场凉”,而眼前这个秋脾气太倔。时下纵然已过立秋,只是节气虽到,可它所主的“秋高气爽”却没有丝毫挣脱出夏日囚笼的迹象,今年的夏秋之争,夏极富弹性地延长,步步紧逼,分秒不让,只教秋怯懦地战略性避让,没有体现出一点肃杀的脾性。前些日子倒是想下雨,可期望中的秋雨颇像文章里栩栩如生的人物,说是呼之欲出,真若“呼”起来,却还欲出而不出。今日天公只随意地拿云彩作敷衍,来吊人们渴求凉爽的胃口,这边几朵那边几片,排列或疏或密颜色或深或浅地点缀在湛蓝的天空上,仿佛是造物主以天为纸信手涂鸦的古典水墨画,可惜是张废稿。说起求雨,该数神农氏最拿手,《尸子》有云:“神农氏治天下,欲雨则雨”,不过这得归功于赤松子,因为《列仙传》明文记载着“赤松子者,神农时雨师也”;没有神力心诚也合是有效的,比如《吕氏春秋》里的商汤,把自己作祭祀品再加上感天动地的祈祷语,雨乃大至。无奈沪人既无神农氏之力、更无商汤王之诚,只得眼睁睁看着几点不像话的阴云悬于天际,局部可喜之处是它毕竟间歇式地遮挡了烈日。雨在昨夜倒是偷偷地下了些,人们大清早起来就发现了。然而就那“两三点雨山前”完全不足以震撼顽固的燠热,好像衰落的朝代里,出现了一次不具颠覆力的起义。可见这“立秋”的“立”其真正含义恰如《后汉书》里阎太后“欲久专国政,贪立幼年”的“立”,或《清史稿》里慈禧“太后定策立德宗”的“立”,所“立”之帝虽有名分,却无实权。

在水产路汽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吴炬躲在背阴处,翘腿坐在金属长椅上侧倚着他枣红色的行李箱,他手中正捧着一本《海子诗集》阅读,聊以消磨等待发车的时间。汗水已经渗湿背心,虽然偶有暖风吹过,吴炬仍不时地以书为扇,作风驱汗。风本来可以降温消热,而暖风带着热情的温度来,吹到人们身上就起不到这般效果了,只好比口渴的人喝了加盐的水,愈加渴得厉害。晏婴向楚王吹嘘齐国人多时用了“张袂成阴挥汗如雨”来形容,想来当时的齐国老百姓大概也在饱受“秋老虎”的折磨,倘若晏子一语成谶,齐民应该齐声打个大大的喷嚏回应。

吴炬此人长得相当帅气,这“帅”在她大多数同龄女性朋友和同事心中已达成共识,包括他自己都表示非常认可,每每自诩有宋玉之容、潘安之貌,罄南山之竹不可书其美、决东海之波难以洗其帅,醒也风流、醉也风流。李敖先生想看崇拜的人就自己照镜子,而他为了加深对美男的印象和忘却“帅气”的概念时才会照镜子。他今年虚岁二十三,正值《容斋随笔》里“人生五计里”的“身计”,恰是“骨强志健,问津名利之场”之时,为孔夫子所谓“三十而立”打基础,至于“三十而立”的理论在他身上能否得以验证,需要看他今后几年的努力程度和成效了,因为自从去年读完工商管理大专毕业后至今一事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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